第三十七回 魅影襲來魂驚午夜 琴音惆悵淚灑寒秋

 

 

在遊藝齋看完戲,已是交了子時。大大小小數十乘轎子,一窩蜂擡出了東華門。這些頗獲皇上恩寵的皇親國戚,在東華門口揖讓道別,各自擇道兒回家。馮保的八人大轎,最後一個擡出紫禁城。此時夜涼如水,街面上已經燈火闌珊,天幕上疏星閃爍,薄薄浮雲,半掩著一彎寒月。不知何處的寺廟裏,間或傳來一兩聲悠遠深沉的梵鐘,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與神秘。馮保坐在轎子裏頭,忽然感到雙膝生冷,便揀了一塊鵝絨氈蓋了膝頭,又塞了一個枕墊到腰後頭。

自下午將李太後送回慈寧宮後,馮保又馬不停蹄趕到棋盤街蘇州會館看戲班子彩排,審查晚上演出的劇目。然後再回到遊藝齋查看戲台子,給皇上請的皇親們設座兒,備茶點,總之是事無巨細必得親自安排。等到戲班子開鑼,他已累得~攤泥似的。即便這樣,他也不能找個地方躺一會兒,還得侍候著太後與皇上,人前人後安排照應。可以說是別人看戲,他在看人。馮保讓戲班子準備了兩本戲,可是一本剛演完,皇上就請示太後,說夜色已深,是否該讓皇親們回家了。李太後看戲本在癮頭上,但念著宮裏的規矩,皇親們進人大內後宮,子時前必得退出,遂同意皇上的建議,讓戲班子罷了絲竹鑼鼓。看到皇親們個個離座兒謝恩辭別,皇上特意走到馮保跟前,關切地說:“大伴,你忙乎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歇息。”馮保心下感動,趁機說道:“皇上,按太後的懿旨,明兒個老奴就傳旨張鯨,免了他的秉筆太監,發往南京,您看是否妥當?”皇上答道:“就按太後說的辦,明日上值,你先來乾清宮取旨。”說罷又催著他回家安歇。馮保這才回到司禮監坐轎,既興奮又疲倦地離開了紫禁城。

不知不覺,轎子擡過富貴街。近處的青樓上,傳出了小女子略含淒涼的曲聲:

身子瘦了為誰瘦

朝也是愁來暮也是愁

心兒中,厭棄的總在眼前繞

想要得到的偏是不能夠

淚珠兒,點點濕透了羅衫袖

心比那天高,命不得自由

俺是一顆要強的心

偏偏落在他人後

熨鬥兒,熨得衣衫平整整

卻熨不開奴的眉頭縐

剪刀兒,剪得開亂麻一縷縷

卻剪不斷奴家的憂愁……

這小曲兒聲在靜夜裏傳得很遠,馮保的大轎擡出去半裏多路,那怨怨艾艾的嗓音兒還直往他耳朵裏鉆。“自古紅顏薄命”,馮保在心裏忖道,“座座青樓,埋葬了多少女孩兒的癡心妄想。”由此及彼,他又聯想到張居正死後這段時間的朝局,忽覺自己的心情,同那個青樓裏的女孩兒,倒也差不了多少。爭鬥殺伐之事,馮保堪稱高手。但拔掉一個眼中釘,又談何容易?單說為了除掉身邊的張鯨,他費了多少心思,才做成這一個“局”。如今雖勝券在握,但諭旨下達之前,還不可掉以輕心。他看出皇上對張鯨還心存眷顧,只是迫於太後的壓力,他才不得不同意驅逐張鯨: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把聖諭弄到手。此時,他真恨不得有神仙顯靈,把日頭拽出東山。正閉目亂想,忽聽有人拍打轎窗,他一掀簾,見是護衛班頭施大宇。

“怎麽啦?”馮保問。

施大宇略顯緊張,小聲稟道:“老爺,小的瞧著這街面,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地不對勁?”

“你看看,到處都是巡邏的軍士。”

馮保將腦袋伸出轎窗眯眼兒朝街邊一瞧,果見一隊持槍兵士匆匆走過.鋥亮的槍尖,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可怕的寒光。他沒往深處想.只道:

“今兒個是重陽節,又有那麽多皇親前往大內看戲,為了安全,五城兵馬司多派士兵巡邏,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這些兵士,並不是五城兵馬司管轄的鋪兵。”施大宇指著又一隊走近的兵士說,“小的問過,他們是駐紮在德勝門外的京營兵士.傍晚時候奉命進城的。”

“啊?”馮保心裏格登一下,自言自語道,“京營兵士,沒有皇上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調動。這個時候既無匪警,又無火患,調京營兵士入城幹什麽?”

“是啊,小的也是這樣猜疑。”施大宇說。

“且不管這些,讓轎夫們走快點,咱們早點到家。”

施大宇向轎頭吩咐一聲,大轎頓時如飛前進。大約一炷香工夫,馮保就到了府邸門口。大轎剛在轎廳裏落穩,早見管家張大受搶步上前拉開轎門,看到馮保穩穩地坐在裏頭,這才長籲一口氣,一邊扶馮保下轎,一邊言道:

“見到老爺,小的安心了。”

“你有何不安心的?”馮保問。

張大受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吩咐門子關好大門,將馮保領到客廳坐下,從一只盛著熱水的木桶中取出浸在裏頭的奶壺,雙手捧給主子。馮保這才發現宅子裏到處燈火通明,雖然夜深了,卻沒有一個人睡覺,仆役們的臉上,都露出驚慌的神色。頓感奇怪,啜了一口奶子府送來的人奶後,問張大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