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馮保探病窺猜聖意 錢普求見又啟新憂

 

 

大約是元宵節晚上觀看鰲山燈會偶感風寒的緣故,第二天張居正就頭痛腦悶四肢盜汗,周身酸痛起不來床。皇上聞此消息,派了太監來家慰問,並下旨給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輔臣,要他們多分擔內閣日常政事,重大事項還是前往紗帽胡同請示首輔裁奪議決。

如今的張大學士府,用人丁雜亂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過份。張居正的六個兒子已有四個成家。他的大兒子敬修,萬歷二年就考中了進士,如今在禮部任六品主事。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去年雙雙折桂,一為探花一為榜眼,都得選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再加上因張居正九年考滿進太師銜而恩蔭一子,四兒子簡修授封正六品兵馬司指揮,一門榮貴煞是了得!兒子們雖然官袍加身,卻都沒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還窩在張大學士府中。這皆因張居正怕他們學壞,不肯放他們出去另立門戶。如此一來,大家裏頭套小家,滿堂兒孫再加上張居正的母親趙太夫人,老少四代幾十口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百多名各類男女傭仆。二百多號人一天到晚喧喧鬧鬧,張居正縱然在家養病,也很難清靜下來。因此,就借了這個理由,他堂而皇之搬進積香廬住了下來。表面上的理由是這裏環境清幽宜於調養,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積香廬金屋藏嬌——阿古麗與布麗雅兩位孿生姐妹住在這裏.

不知不覺,張居正在積香廬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雖然他的夫人以及兒子們隔三岔五來這裏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卻只有他的管家遊七。不是他的親人們不肯來侍奉湯藥,而是張居正嫌他們礙眼,不準他們常來。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邊的柳樹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綠芽兒,太陽底下拂面吹來的風暖融融的令人愜意。可是,療治了一個多月的張居正,病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近幾日臥床不起,連說話都覺得沒有力氣。

這天半上午,吃過湯藥的張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聽雨樓二樓的寢房裏,忽然房門外的起居廳裏傳來輕微的說話聲將他驚醒,仄耳聽去,是馮保與遊七在說話,只聽得馮保問:

“張先生這一晌吃的什麽藥?”

“太醫院的院正開的,他說咱老爺內火太重,脾幹。腎燥,便開了降火祛邪的湯頭。”

“吃後有效果麽?”

“倒不見有什麽奇效。”

“聽說張先生……”

說到這裏,廳裏的聲音低了下去。張居正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他想起來卻周身綿軟,只得輕輕咳嗽一聲,遊七聽見響動就匆匆掀簾兒進來。

“馮公公來了?”張居正聲音微弱地問。

“是.”遊七吩咐守值的丫環替張居正掖好被子。

“請他進來。”

張居正說著,又一次強撐著身子要坐起來迎客。馮保正好這時跨進了門,見狀忙快步上前阻攔,言道:

“張先生就這麽躺著,千萬不要動。”

張居正也不再堅持下床,丫環找來大迎枕把他的頭部墊高,就這麽半躺著。遊七搬來一把太師椅挨著床邊放下,請馮保落坐。

卻說張居正此次發病後不幾天,馮保就來看過,那時只覺得張居正氣色雖差,但兩眼仍炯然有神,心想無大礙,回到宮裏頭,還專門向兩宮太後和皇上作了稟報,說張先生得的是時症,調養一些日子就會好起來。後來聽說病情越來越重,心裏頭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宮裏頭請示了皇上,便啟轎來積香廬探望。這會兒見張居正眼窩深陷印堂發黑,不單面色幹枯,就連平日修長黑潤的一部長須也失去了光澤,一瞧這副模樣,馮保嘴一癟,競簌簌落下淚來。張居正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馮公公,多謝您來探望。”

馮保拭了拭眼淚,難過地說:“是兩宮太後和皇上,差老夫前來慰問。”

“不谷身體不爭氣,連累太後與皇上。”

張居正說著,枯澀的眼窩裏也有淚花打轉。馮保握了握張居正伸出被窩的手,滾燙滾燙火炭一般,便問道:

“聽遊七說,您吃的都是太醫院的湯頭?”

“是的。”

遊七插話說:“太醫院每天有兩名郎中在這裏當值,須臾不得離開。”

“這個咱知道,這是皇上親自安排的。”馮保皺著眉頭說,“但太醫院的郎中,十個倒有九個是藥呆子。開出的湯頭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師向來有諺語,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這四句話專諷刺名實不符。所以,這太醫院的藥方,咱心裏頭始終存著疑,聽說你久治不愈,咱便從大同給您請了個郎中來,這郎中專治疑難雜症,素有‘王神仙’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