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失龍袍萬歲爺震怒 彈錦瑟老公公神傷

 

 

天色黑盡,兩乘小轎落在馮保府邸大門前,從前頭一乘轎子裏走下來的是徐爵。由於得到馮保的提攜,他早已官拜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坐鎮南鎮撫司衙門。如今,他在京城裏不但有勢,而且還有權。多少縉紳戚畹臣工官佐,莫不以認識他為榮,若是有誰敢拍著胸脯說上一句“人家南鎮撫司的徐爺,咱哥們兒!”此人必定成為眾人爭著巴結的對象。按下徐爵不表,再說後一乘轎子裏下來的人,大約三十來歲年齡,長相富態衣著光鮮:看上去雖然沒有功名,卻也是一個混官面兒的人。此人叫潘一鶴,是去年致仕的南京禮部尚書潘晟的管家。這樣兩個人為何湊到一塊兒來到馮府,說來有一段故事:

潘一鶴的主人潘晟,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後,他又被選為庶吉士。其時在翰林院任編修官的張居正,正好分責管理庶吉士,因此就成了潘晟的頂頭上司。盡管潘晟比張居正的年齡還要大兩歲,但在張居正這個少年得志的座主面前,他只能以晚輩自居。潘晟步入官場之後,開頭十幾年運氣不佳,隆慶皇帝去世時,他還只混到五品巡撫的銜頭。張居正當上首輔之後,利用京察之機,將潘晟從地方官任上提拔進京,擔任正四品的吏部員外郎,三年後再遷升為三品禮部右侍郎。又三年——也即是萬歷六年,正好禮部尚書馬自強榮升為內閣輔臣,他空下的大宗伯一職,便由南京禮部堂上官萬士和來北京接任,而萬士和騰出來的位子,張居正便推薦了潘晟。就這樣短短六年時間,潘晟由五品巡撫升至二品大宗伯,他的飛黃騰達,全憑座主張居正的賞

識。若論他的政績與操守,卻並沒有給張居正長臉。這人生性猥瑣,平素兒的心思,十之八九都用在鉆營上。誰有權有勢,他就像膏藥一樣貼上去。當了六年京官,雖然乏善可陳,沒有一件政績拈得上筷子,但宮內宮外的勢要人物,卻沒有一個人說他壞話,憑這一點,你就不得不佩服他夤緣攀附的本領。到了南京之後,他盤算自己的仕途已是到了頂點,便滋生了“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念頭,在南京公卿同僚面前,漸漸露出那種“朝中有靠山”的優越感。南京同北京不一樣,北京各大衙門的堂上官都手握重權,而南京畢竟是留都,六部九卿的級別雖與北京一樣,卻多半是閑官。因此,北京多循吏,南京多清流。潘晟搞慣了的那一套,在北京吃得開,在南京卻遭人反感。他到南京兩年,便弄得四面楚歌一籌莫展,更有人寫折子告到皇上那裏,說他貪鄙收受賄賂。雖有張居正袒護,他沒受到懲處,但他在南京勢難再呆下去。想調到北京,六部九卿沒有一個空缺,降職使用又有傷體面,萬般無奈,他只好上折請求致仕。張居正為了替他保存顏面,借皇上之口準了他的請求。

卸職之後,潘晟在浙江老家過了幾個月閑雲野鶴的生活,心裏頭卻一刻也沒有松閑,老想著如何尋找機會重返北京政壇。今年正月間,他得知張居正患病,皇上有可能增補內閣大學士,心想這是個好機會,便急速派他的管家潘一鶴進京活動。

潘晟在北京任職期間,就與馮保牽上了線,徐爵與潘一鶴也彼此成了朋友,這次潘一鶴來到北京,要找的第一個人便是徐爵。對這位如今不僅是馮保的大管家,同時自己也成了錦衣衛四品大員的京城新貴,潘一鶴焉敢怠慢,他一見面就奉上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即便在賄賂成風的官場,對徐爵這等人物來說,這也算是一份重禮。徐爵收錢就肯辦事兒,當即就遞信兒給馮保,約下了今晚上的這次會見。為了不事張揚,徐爵特意要了兩乘小轎。

馮保所住的府邸,在巷子最裏頭,門口禁絕行人。徐爵一下轎,門役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大管家”,徐爵問:

“老爺回來了嗎?”

“沒有。”

“沒有?”一只腳已跨進門檻的徐爵,又把腿收回來,問門役,“老爺不是說一散班就回家嗎?”

“小的也不知道。”

徐爵自從當了錦衣衛指揮僉事後,就從馮府搬了出去。除了大事他還幫馮保照應,一應家政他早就不管了。馮府管家另有一個叫張大受的人接任。但馮府一應仆役,還是把徐爵當管家對待。這會兒見門役的表情,似乎還不知道他是有約而來,便問:

“張總管呢?”

“他半下午就去了宮裏頭,到現在也沒回。”

“啊,莫非宮裏出了什麽事兒?”徐爵心下猜疑,對跟在身後的潘一鶴說,“咱們先進去坐會兒,等咱老爺回來。”

馮保不在,徐爵儼然就成了馮府的“二老板”。他一來,仆役們都爭著上前與他打招呼套近乎。盡管他官袍加身,大家仍只用家禮同他相見,徐爵也習以為常。他領著潘一鶴剛在客堂坐定,便見張大受氣喘籲籲跑了進來。這張大受也是馮保的心腹,他比徐爵言辭短一些,所以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少,在外頭的名氣比徐爵小得多。他還有一點與徐爵不同,他是被閹過的人,屬於在籍的太監,腰上懸有大內牙牌,出入禁廷要比徐爵容易得多。大凡要在宮裏頭辦的事,馮保便都交給張大受。此時,張大受一眼瞥見徐爵,便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