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議時政熱茶酬舊雨 進陋巷首輔慰功臣

 

 

兩人在堂屋裏說話時,蒼頭忙進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兒不斷燒了熱茶送來,又往火盆裏加了一些炭。金學曾將李順杯中的殘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熱茶,自嘲道:

“寒夜客來茶當酒,今夜正好是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磣.”

“你一身名士氣,縱是寒磣也風流。哪裏像我,一個十足的鄉巴佬.”

李順本想說句奉承話調和氣氛。但因心裏氣不順,話一出口仍覺生硬。好在金學曾並不介意,故意扯起閑話兒來。只見他又揶揄問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閫政,還像當年一樣嚴厲麽。”

“一如既往。”李順幹笑道。

“你負責丈量土地,那麽多禮盒兒被你卻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頂燈台吧?”

“是呀,”李順老老實實回答,“頂燈台下跪,也強似收受賄賂,咱心裏安哪!”

“就沖老哥這句話,我敬你一杯!”

兩杯熱茶一碰,兩人還真的咕嚕咕嚕喝幹了。李順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說道:

“金大人,你的話尚未說完。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咱打從娘胎裏出來,這還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讓咱去見皇上,咱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還望你給老哥指點指點。”

金學曾沉吟著說:“不懂禮節不要緊,屆時鴻臚寺的傳奉官會向你仔細交待。依我看,你當下最要緊的,是把你那牛脾氣改一改。”

李順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張弓,問道:

“你還是說這張弓的事?”

“對。我現在不跟你唱高調,要你為首輔的改革忍辱負重。我掏心窩子跟你說句話,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掃了。”

“此話怎講?”

“老哥,你從一名錢糧師爺混到今天一個六品同知,容易麽?你要珍惜呀!"

金學曾這拐彎抹角的提醒,讓李順覺著不對勁,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麽話你就直講吧。”

金學曾慘淡一笑,旋即呆下臉來說道:“這次,你們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畝中有功的官員,要受到皇上接見並給予褒獎。這名單,最後是由首輔親自圈定的。”

“咱不該得到這榮譽……”

“該不該得由不得你,”金學曾攔住李順的話頭,“你說,若要論功行賞,對於清丈田畝最有功的官員,應該是哪些人?”

“這……”李順陷入了沉思。

“十個人的名單,想必你都知道。”金學曾又補了一句。

“知道。”李順答。

“那上面缺了誰?”金學曾見李順仍一臉茫然,便提醒道,“宋儀望和楊本庵兩人,名單上都沒有吧?”

“對呀,”李順忽然醒悟過來,迷盹盹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儀望大人任應天府尹期間,無論是清丈田畝,還是推行‘一條鞭’,都是鐵面無私,極得百姓擁戴。還有楊本庵巡撫,率先在山東清丈田畝,啃下衍聖公孔尚賢和陽武侯薛汴這兩塊硬骨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聽說山東地方上的百姓,議論著要給楊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這樣兩個人,為何不受褒獎呢。”

金學曾長籲一口氣,悠悠說道:“這兩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們得罪了首輔。"

“怎麽得罪的?”李順驚愕地問。

金學曾回答:“宋儀望與首輔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他自從被嘉靖皇帝撤官後,一直賦閑在家。萬歷四年,當宋儀望的死對頭,左都禦史葛守禮致仕後,首輔大人立即起用宋儀望,並讓他擔任責權重大的應天府尹。這宋儀望與葛守禮並無私仇,兩人之所以勢同水火,其因還在‘一條鞭’。葛守禮反對‘一條鞭’,撞到南墻不回頭。所以對推行‘一條鞭’法不遺余力的宋儀望盯得很緊。他在位一天,宋儀望就不可能復職。張居正起用宋儀望.其目的也是為了推行‘一條鞭’法。宋儀望起復履任之後,果然不負眾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縣推行‘一條鞭’法,並著手清丈田畝。應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勛臣貴戚比比皆是:這些龍袖驕民,誰見了都繞著彎兒走,不敢硬碰。偏宋儀望不信這個邪,清丈田畝首先就從這些人家開始。誰跟他

搗蛋對抗,該抓的抓,該彈劾的彈劾,好在上頭有張居正支持。因此,他僅僅只用了兩年時間,就完成了應天府的土地清丈,並立即推行了‘一條鞭’法。兩樣關系國計民生的改革舉措,都在應天府獲得巨大成功。首輔對宋儀望也備加賞識,他不只一次講過,在他的諸多同年中,最能幹的有三個人,一是王國光,二是殷正茂,第三個就是宋儀望。王國光如今仍在吏部尚書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當了兩年戶部尚書,正好是我的頂頭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憂離任回籍。惟獨這個宋儀望,直到去年致仕,還在應天府尹任上不見升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