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糧道街密議簽拘票 寶通寺深夜逮狂人(第2/6頁)

“首輔答應了你嗎?”

“他哼了一聲。”

“哼了一聲就是記住了。”金學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詭譎地一笑,“陳撫台,你若想能盡快調離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徑。”

“怎麽走?”此話一問出口,陳瑞便有些後悔,他知道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同時又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鬼難纏”,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麽把柄落到他手裏,就等於自己給自己支了一口油鍋。於是又連忙掩飾道,“咱是正常遷轉,哪用走什麽捷徑。金學台,今夜裏勞你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急事?”

金學曾知道陳瑞對他存有戒心,也不計較,只是不動聲色地問道:

“今日吏部傳來的咨文,撫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陳瑞點點頭,又明知故問,“是不是給鄖陽知府徐顯謨和襄陽巡按趙應元兩人處分的事?”

“是的。”

卻說吏部這道咨文傳諭明白:鄖陽知府徐顯謨因強令衛所駐軍騰出營房創辦學校,導致駐軍嘩變,遭監察禦史彈劾,官降兩級,謫調泰州同知;襄陽府巡按趙應元候代期間,每托病不到衙視事,終日悠遊山水吟詩作賦,頗遭物議。亦被都察院風憲官糾彈,給予削籍處分。這兩人與陳瑞雖無私交,但畢竟是本省下屬目員,一體舉勘到部黜敘,成了風聞全國的大事。作為一省撫台,本省官員出了這大的事,陳瑞仍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

“吏部對這兩人的處置都過於苛嚴,”陳瑞毫不掩飾對這道咨文的不滿,言道,“那些風憲官一味取悅於上,揪住一點小事無窮放大.多少官員的仕宦前途,就這樣被他們白白葬送了。”

“徐顯謨與趙應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學曾盯著陳瑞,一臉的微笑高深莫測。陳瑞意識到自己說話走了板,忙改口說:

“當然,這兩個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撫台大人認為他們犯的什麽事?”

“這還用說嗎?”陳瑞憤然答道,“首輔葬父,合省官員都趕往江陵會葬,偏這兩個人都找理由告假不來,這還不把首輔得罪了。”

“按撫台之見,首輔是公報私仇。”

金學曾這句話說得尖刻,陳瑞如聽得一聲炸雷,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忙不叠聲地解釋:

“金學台,你話可不能這樣講,咱陳瑞對首輔之忠心,可鑒日月……”

陳瑞如木偶一般揮動雙手,那樣子很是滑稽,金學曾笑著打斷他的表白,言道:

“撫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是說,徐顯謨與趙應元所受處分,並不是因為他們沒到江陵參加會葬。”

“啊?”

“這兩人受到黜處,都是為的同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

“講學:”

“講學?”陳瑞又緊張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將信將疑問道,“為了講學處分人?”

“是啊,”金學曾答道,“近些年講學風起,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勢。時下讀書人,若是口頭上謅不出幾句陸王心學的語錄,同儕們就會瞧他不起。在這種情勢下,府縣兩級官學的生員對程朱理學再也沒有興趣。紛紛自發地把一些講述陸王心學的人請到學校去演講。官學畢竟數量有限,這幫人惟恐陸王心學傳之不廣,又紛紛創立書院。現在,這些一哄而起的書院,在全國怕有數百座,其生員已是大大超過了省府縣各級官學的學生。這些年輕人再不熱心科舉,而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標新立異。朝廷創設學校,原意是為管理國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動朝野的心學大師們創設書院,想的卻是按他們的意願調唆青年士子,如何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聽憑這些人胡鬧下去,若幹年後,朝廷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

金學曾娓娓道來,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陳瑞聽了仍感受得到電閃雷鳴。關於“講學”這裏頭的弊端,陳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覺得這事兒屬學台管轄,自己不必硬擠進去操一份閑心。不管怎麽說,跑到別人的河裏去抓魚摸蝦,終是官場大忌。金學曾當了學台大人已有半年多,兩人雖曾多次會揖,但金學曾從不肯主動向他談及學政問題,他也懶得問。今晚上,金學曾猴兒巴急地跑來,卻一改常態與他大侃特侃“講學”的邪風,憑他的直覺,這只精狗子肯定是聞到了什麽葷腥。他頓時多了個心眼兒,決定采用拔草尋蛇之法,把這位學台大人的心裏話套出來。

“聽金學台這麽一說,下官才明白‘講學’禍患無窮,徐顯謨與趙應元,都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如果從這方面考慮,給他倆的黜處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讓下官糊塗的是,吏部咨文為何不把這真實的理由說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