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白發銜冤昏死內閣 紅顏薄命灑淚空樓(第6/7頁)

第三十五簽 陌頭楊柳 下下

離巢燕子任翻飛

喚盡東風總不回

暮鼓晨鐘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歸

一看這簽文的式樣,張居正就知道是呂公祠制作的。傳說呂公祠求簽極為靈驗,三年一度的會試期間,許多士子都去那裏蔔問前程。張居正當年參加京試之前也被同伴拉著去求過一簽,在他看來,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話,看過也就忘了。現在聽到玉娘哀哀欲絕的哭聲,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邊低聲問道:

“玉娘,你去了呂公祠?”

玉娘點點頭,仍止不住抽泣。張居正哪裏知道,玉娘心中的淒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化開的。卻說前年秋天被王篆從窯子街搭救出來住進了積香廬後,玉娘就很少出去過。起先是因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後經過太醫精心調治,半年後眼睛復明,又繼續服了一些時間的藥,雙眼終於完好如初。這期間,張居正經常來看望他,噓寒問暖調羹問藥,心細如發極盡溫柔。這一份殷勤,終於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處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張居正的魅力所在,這位聲名顯赫威權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內裏卻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剛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著她梳妝時的憐愛的眼神,是他在酒簾上行令時那種孩子式的狡黠……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玉娘對張居正的感情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愛上了他,接著她便身心投入地愛他,到後來,也就是現在,她已是一天也離不開他。她認為“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詩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詩,相愛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廝守,那還叫什麽樣相愛!遺憾的是,張居正並不能每天來積香廬陪伴她。每逢張居正來,她快樂得像一只蝴蝶,迷不知終其所止;張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獨守香閨慵懶無語。恨只恨相見日少分手時多,短暫歡娛換

來長久離別。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無窮思念化在憑欄的遠眺或者繞指的琴弦中……這兩日張居正沒來,她便感到百無聊賴,一腔懷春的幽緒無從排遣。今天大清早兒起來,看到昨日還晴朗的天忽地就變了,心裏頭便生了惆悵。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在積香廬裏,從主管劉樸到一般傭人,誰見了她都是滿臉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們是害怕張居正的威權而不得不這樣做。常言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一想到自己十八歲的生日形單影只,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不免悲從中來。一個人坐在房子裏胡思亂想,忽然記起有人說過呂公祠的神簽靈驗,這呂公祠與積香廬隔不太遠,都在泡子河邊,便心血來潮要去呂公祠求簽。吃過午飯,在兩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轎來到呂公祠中,施了香資之後,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搖起

了簽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張居正能夠明媒正娶,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她迎進大學士府中。但是,當她看到那一只竹簽落地,老道人按竹簽的標號給了她這一紙簽文時,她當時就傻了。回到積香廬的萃秀閣中,她忽然產生了人生如夢物是人非的感覺。如果說以往她已朦朦朧朧地感到紅顏薄命,那麽現在看到這簽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觸摸到痛苦。整整一個下午,她把那張簽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覺得,她與張居正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一場愛情,倒不如說是一場遊戲。她愛他卻得不到他,年復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鐘裏憔悴,對於一個癡情少女來說,還有什麽比“年年空盼旅人歸”更能折磨人呢?思來想去,她已是萬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啞啞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種暗示。她陡然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她從櫃子裏翻出一條白綾,想用它懸梁結束生命,可是在付諸行動之前,她的心中又掛牽著她所鐘愛的人,她希望他此時此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親人們就會唱起的那支小調“阿儂小小,阿儂嬌嬌……”就在這揪心揪肺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個人突然出現了,一聽到他沉穩且又充滿魅力的聲音,她再次淚流滿面。

看到玉娘的眼淚像不斷線的珍珠,張居正掏出手絹輕輕替她擦拭,低聲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去呂公祠抽簽?”

玉娘咬著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問姻緣。”

張居正這才明白玉娘為何傷心,他心裏格登一下,連忙說:“呂公祠的簽不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