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老臣受騙驟臨禍事 宅揆召見面授機宜

 

 

寅時約略過半,天色還是黑得如同老鍋底兒。位於崇文門大街之側石缸胡同工部尚書朱衡的府邸,大門忽然被擂得山響,門子打開門眼一瞧,見是兩個宮內的烏木牌火者,便問其故,火者答:“皇上傳旨,要朱大人立即趕往左掖門候見。”說罷驅馬而去。門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稟報主人。尚在睡夢中的朱衡,被叫醒後也顧不得多想,以為是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皇上要當面質詢,便連忙沐浴更衣乘轎而去。到了左掖門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鳳樓上掛在檐前的八盞大紅燈籠,搖曳生出一些光芒。轎夫代為叫門,門內守值禁軍回答,請朱大人先在外頭候著,等接到旨意再行開門。朱衡無奈,只得站在門洞裏幹等。

卻說永樂十四年建成的這座皇城,雖然是南京皇城的仿制,但體制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外圍墻高七丈,周長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門,分別為大明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東安門、西安門、北安門。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說的紫禁城。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及乾清、坤寧二宮俱在紫禁城內。這內城墻南北長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長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進紫禁城共有八座門,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午門(即俗稱所謂的五鳳樓),午門之東為左掖門,西為右掖門,再東是東華門,再西是西華門,向北叫元武門: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見大臣,有時在文華殿,有時在平台。一般被接見大臣,接到通知先來到左掖門前等候。

朱衡來到左掖門不久,五鳳樓上才敲響五更鼓。這正是寒氣最重的時候:加之後半夜變了天,尖刀似的北風吹得山搖地動,掃在臉上哈氣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臟六腑都涼透了。偏這左掖門外比之別處,更是冷得非常。蓋因端門午門之間,是一個偌大廣場,四周城墻高聳,中間空空蕩蕩了無一物。從端門裏擠進的寒風,打著唿哨撲過來,受阻於緊閉的午門,又旋轉著回撲,那股子狠勁兒幾可拔樹。在這巨大的風口中搖搖晃晃站了不大一會兒,朱衡就凍成了冰棍兒。轎班班頭眼見主人老大一把年紀受此折磨,於心不忍,便上前問道:“老爺,這左掖門旁邊,不是有專給候旨官員備下的值房麽?”

“是呀,是有幾間。”朱衡嗆咳著回答。

“俺去叫他們開門。”

班頭說著就上前去敲左掖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裏面有人應聲:“誰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頭說完,就聽得裏面不耐煩地吼道,“皇上還沒有旨意下來,候著吧.’

“俺家老爺已候了半個時辰了,外頭北風這麽大,他都快凍成冰棍了.”

“咱有什麽辦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這狗日的北風。”

“候旨的官員不是有值房麽,煩你們打開,讓俺老爺進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煩你們找一找……”

“上哪兒技?叫你家老爺忍一忍,挺一挺,立馬兒天就亮了。”

說完,任憑班頭再三求告,裏頭總是一個不應聲。縮在門洞旮旯裏的朱衡,聽得這段對話,長嘆一聲,頓時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班頭人機靈,咂摸著今日的事情有些費解,不管怎麽說,朱衡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守門官如此橫蠻對待,於情於理都說不通。思來想去,他似乎找到了個中原因,便湊近朱衡耳邊,輕聲說道:

“老爺,依小的看,這幫沒根的家夥,是故意整治你。”

“是嗎?”朱衡凍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給路票。”班頭說著在身上搜出點碎銀,向朱衡征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們,把這點‘路票’遞進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頭一眼,罵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豈能遭汙。”

班頭再不敢多言,心裏頭卻埋怨主人迂直。且說這紫禁城內戒備森嚴,門禁甚多,光是歷朝皇帝題匾的大門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門均有禁軍把守,守門官都由內*擔任。這些牙牌太監雖然官職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門,借天子之威,縱是三公九卿,他們也不放在眼裏。大約在永樂後期就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進人大內受皇上接見的官員,一人端門,每過一道門就得給該門值日官送上一份銀錢,說一聲“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則回一句“你走好”,然後笑臉相送。久而久之,這份子錢便有了一個非常恰當的稱謂,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論,少則一兩二兩,多則十兩八兩。從端門到雲台,要穿過六道門,雖然每道門所送不多,但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身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見固然是無上殊榮,但這守門官的路票盤剝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一些清廉官員每每為此叫苦不叠卻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員想硬著頭皮闖過去不給,守門官就會把他攔住百般刁難,往往誤了覲見時間而遭到懲處。曾經有一位知縣覲見皇上,隨身帶了四十兩銀錠。守門官欺他是個鄉巴佬小官,連哄帶唬,才過四道門,所帶的銀子就被敲詐得一幹二凈。過第五道門無路票可送,守門官是個挖窟窿生蛆的陰損主兒,便故意指錯路,讓這位縣令走進一位貴妃住著的院子。擅闖禁宮,這可是犯了天條,理當受刑大辟,雖然許多官員上折疏救,這位縣太爺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斷了一條腿,並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這等慘痛教訓,叫官員們聽了誰不心驚膽戰?因此都抱著息事寧人蝕錢免災的態度,凡人大內都備足“路票”錢。當然,官員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宮經過那些重門,都犟頸驢子似的揚長而去。當年的海瑞是那樣,眼下在左掖門外候旨的朱衡也是這樣一位軟硬不吃的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