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談笑間柔情真似水 論政時冷面卻如霜

 

 

大約一個時辰後,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彩一片節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樸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樸,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裏,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布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氣象。盡管那一支下下簽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熱鬧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著一應仆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並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都退到門外恭候應差。兩人人席對面而坐,張居正親自執壺,把已溫熱的紹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後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只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蕩,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谷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遊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裏,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麽?”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遊龍戲風。龍鳳之戲,只能發生在皇帝身上。”

“那麽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唱”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

“什麽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嘆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好麽?”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麽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裏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簾子倒也看不見什麽,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麽?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範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範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成奴婢來看。”

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麽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於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裏頭,就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須答道:“不谷政事繁雜,一入內閣,就忙得像轉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麽,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