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聽口戲外廷傳劾折 撫瑤琴黠仆獻鴆謀

 

 

乾清宮後墻下的左披檐,又名養德齋。隆慶皇帝在時,這養德齋是他讀閑書並與宮娥采女戲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後帶著小皇上住進乾清宮後,便把養德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慶皇帝嗜好的脂粉氣除得幹凈,而換上了一色的蘇樣桌椅——這是李太後聽了容兒的建議——精精巧巧的都是閨中物。從此,這裏成了李太後私下會見官紳女眷的場所。李太後除了焚香禮佛凈手抄經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看戲聽曲兒。若看大戲,就去坤寧宮後頭的遊藝齋,若只是三兩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這養德齋裏。

這天下午剛過未時,只見李太後在容兒等一應侍女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西邊的月華門,裊裊娜娜走進了養德齋。說是齋,其實也是一間弘敞的廳堂,三二十人坐進去也不見擁擠。南墻下安放的正座。兩乘黃花梨的透雕繡榻,既可坐也可臥,上面卻鋪了錦黃緞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後進了齋門後,落座時卻把她慣常坐的左邊的繡榻讓了出來。宮裏的習慣同外頭一樣,以左為貴。負責安排照應的容兒知道,這左邊的繡榻,是留給陳太後的。

李太後剛坐定,就聽得門口喧鬧有落轎的聲音,便知是陳太後到了。自萬歷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後身價陡長,無論宮內宮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對陳皇後——這位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後,她一如既往虛心善待禮敬有加。每逢看戲聽曲兒等樂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陳太後從慈慶宮中請出來。說話問,陳太後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已是步款輕輕進得門來。容兒趕緊迎上去請她到左邊繡榻安座,陳太後站在繡榻前,對笑吟吟望著她的李太後說:

“你總是講禮,讓我坐這位子,心裏不安。”

“你是姐姐,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讓咱這當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陳太後聽了李太後這親親熱熱的體己話兒,心裏湧過一股暖流,她因身體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慶宮,但對於李太後的邀請,她卻是有請必到。兩人坐定,陳太後問:

“妹子,今兒個聽的什麽曲兒?”

“不是曲兒,是口戲。”

“口戲?”

“對,口戲!”李太後見陳太後渾然不懂,便有意賣關子,笑道,“這口戲也忒耍,姐姐待會兒看過便知。”

李太後說著朝容兒一努嘴,容兒知會意思便出門,少頃又回來,身後跟著馮保,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瘦巴巴的,看樣子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鴉青色的紆絲衲襖,手上提著個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閃閃跌跌,原來是個跛子。

馮保走到繡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啟稟兩位太後,這位就是張九郎,京城裏有名的口戲大王。”

幹巴老頭早撲地跪了下去,顫聲奏道:“賤民張九郎,叩見兩位太後娘娘。”

李太後睨著張九郎蔫不拉幾的樣子,心想:“這倒是個燒火不冒煙的楊樹蔸子,有什麽能耐?”抿嘴兒一笑,問道:“看你這把年紀,早就該稱爺了,怎地還叫郎?”

張九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眼睛瞄著磚縫兒答道:“啟稟太後,張九郎是咱的藝名。”

“藝名?你攢了多少藝?”

“就一種,口戲。”

“好,咱們今天就想聽聽你的口戲。”

這時,早有兩名火者擡了一座六折屏風上來,在太後面前約一丈遠的地方支定。屏風裏放了一只木桌,一只凳兒。張九郎被引領到凳兒上坐定,他解開青布包袱,從中拿出一只驚堂木,一把扇子。隔著屏風,張九郎因見不著兩位皇太後,也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高聲問道:

“不知太後娘娘想聽什麽段子?”

屏風這邊,李太後問:“你有哪些段子?”

張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給了火者,火者轉過屏風雙手遞給李太後。李太後打開折扇,只見上頭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一二十個戲名,什麽《百鳥投林》、《雨打芭蕉》、《縣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舉。擺在頭一名的,叫《虎嘯叢林》,李太後生肖屬虎,便想點這一折,但又想聽聽《縣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對火者說道:

“你去告訴他,先演《縣令升堂》,接下來就演那個《虎嘯叢林》。”

不用火者告訴,張九郎隔著屏風已聽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熱茶,閉上眼睛在那裏醞釀情緒。

養德齋裏這時已是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兩位皇太後盯著屏風出神,擺在面前的茶水糕點動也不動。一應隨侍包括馮保容兒也都覓凳兒坐下,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

忽然,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得兩扇厚重的大門被人軋軋地推開。眾人一齊朝門口看去,這養德齋的大門卻是關得嚴絲合縫,大家夥兒這才明白,是張九郎的口戲開場了。接下來,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大門口忽聽得一聲脆響,分明是掌了銅墊的皂靴磕在石門檻上。一個趔趄——皂靴跳地的聲音十分清晰。這中間有瞬間的空白,想是那差點摔跟頭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麽,接著便聽到他扯著嗓子大卻昌喏:“升——堂——”余音裊裊傳得極遠,其間夾雜了斷斷續續的馬蹄聲,鳥雀從枝頭驚起的撲棱棱的鼓翼聲。一大片踢踢沓沓的腳步聲,一只小碗被踩碎的聲音,一只公雞撒翅兒逃竄時咯咯咯的叫喚聲。這當兒,又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聲音激越,厚重——在這神聖的炮聲中,所有的聲音都化為烏有……頃刻,又聽得一道小門吱Ⅱ醜兒一聲開了,一個人從裏面走了出來,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了“橐、橐、橐”的聲音。這腳步慢慢挪了過來,愈來愈響。又聽得椅子搬動聲,輕微的咳嗽聲。屁股落座聲,茶杯擱桌聲,紙在翻動的聲音——想必是縣太爺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的翻閱卷宗文牘。大堂裏靜裏出奇,突然,只聽得“咕——”的一聲,下邊廂不知誰打了一個響屁。翻紙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略帶痰響的沙喉嚨問道:“什麽響,給本官拿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齇鼻子,回道:“啟稟縣太爺,拿不著。”啪地一聲驚堂木響,縣太爺惱了,喝問:“爾等皂役,如何作弊蒙混本官,定要給我拿來!”一陣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聲,其中有腳步聲飛跑而去又飛跑而回,一片喘息聲中,只聽得那齇鼻子說:“啟稟老爺,剛才弄那響聲的正犯已逃走,現只拿得家屬在此。”縣太爺咳出一口痰,說道:“把家屬拿來,讓本官一看。”齇鼻子答:“恐汙了大人的手。”縣太爺問:“是什麽?”齇鼻子答:“屎!”話音才落,便是一陣哄笑——這哄笑不再是張九郎的口戲,而是養德齋中的所有聽眾,上至兩位皇太後下至小火者一起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