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裏訪行轅

 

 

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裏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呆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裏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古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裏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麽,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系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只當是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幹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裏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裏去柳州,還有兩百多裏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幹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麽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台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幹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麽做,原是為了察看這裏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台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麽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殷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裏?”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裏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幹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麽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復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余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麽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