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鬥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走進了內閣院子。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屋子裏辦公。後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富麗,為閣臣辦公之所;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制敕房,南邊原為隙地,後因辦公地方不夠,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於此造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來這裏。

閣臣的辦公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遊廊,閣臣四套值房,門都開在遊廊上。樓上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首輔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在其對面。自從趙貞吉與殷士儋兩位閣臣前年相繼致仕後,值房就一直空著兩套,門上落著鎖。值房一套一進兩重,共有六間,機要室、文書室、會客室等一應俱全。現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門已被打開,兩個雜役正在房中收拾。張居正知道,那是預備高儀入閣辦公了。

張居正剛在值房裏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起身過去,只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擺了幾份翻開的折子,顯然都已看過。高拱指著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

“太嶽,昨夜睡了個安生覺吧?”高拱側過身子,擺了擺官袍問道。

“回家頭一個晚上,反倒失眠了。”張居正答。

“總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動,揶揄道,“你向來風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時?”

張居正聽出高拱話中譏刺之意,想到會不會是高拱知道了馮保昨夜來他府中潛訪之事,頓時多了一份警惕,裝糊塗說道:“前些時因為擔心皇上病情,心緒不寧,一時還沒調整過來。”

高拱並不知曉馮保潛訪的事,說這幾句話無非是尋個話頭開場,其實他一門心思還在張佳胤送來的邸報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擺在案桌上那份黃絹封面的邸報,臉色一沉,出氣也不勻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個頓,把話引上正題,“安慶駐軍嘩變的事,如何處置?”

三月間,安慶駐軍指揮張志學縱兵圍攻與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與官邸守軍發生戰鬥,打了好幾天,直到應天巡撫張佳胤帶兵前往彈壓才得以平息。當時,邸報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內閣沒有會議此事。張居正便給應天府尹張佳胤去信,著他全權處理。府軍關系緊張甚至交惡已屬司空見慣,每年各地間有發生,本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張居正致信張佳胤後再也沒有過問,現在見高拱惱著臉問起,便猜想其中生了變故,於是謹慎說道:

“事發之後,仆責成張佳胤調查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尚未收到邸報。”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報推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此次安慶兵變,首惡為駐軍指揮張志學,此人性在厲直,失在激訐;質在堅勁,失在溷濁。為報個人仇隙,置朝廷綱紀而不顧,竟縱兵圍攻安慶府官邸,導致軍士死九人,傷二十一人,無辜市民亦有五人死於流矢亂刃之中……

查安慶府尹查志隆,於此次兵變,亦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平日會揖駐軍將領,不行謙恭,處處頤指氣使;府軍合辦之事,雖在微末,亦行刁難。此次兵士嘩變之起因,實乃為查志隆調撥軍糧,以次充好。府倉陳米幾近糜爛,鼠屎沙礫亂布其中。遂招致張志學怒不可遏,引來一場血戰。下官勘查之中,發現查志隆尚有種種貪墨劣跡,故決定將張志學、查志隆一並鎖拿,下刑部鞫讞……

讀完邸報,張居正意識到張佳胤這下闖了大禍。這張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清廉,是有名的幹練之臣。張居正很欣賞他,正是由於他的鼎力推薦,隆慶五年,張佳胤才由兵部職方郎中出任應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慶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處理安慶兵變,本是他職權分內之事。從邸報中列舉事實來看,這種處置算是秉公而斷並無錯處。但張佳胤卻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門人,事前不作任何通報,徑將查志隆鋃鐺下獄,這豈不是蔑視首輔權威?

“好一個張佳胤,這樣大的舉措,竟然事先不同內閣通氣!”見張居正放下邸報,高拱冷峻說道,“這樣下去,政府威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