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誰讓你不經嚇?

這忽上忽下的變化,難受的不止是李天絡一人,彭海等十三家客戶的當家男人也全都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喜的是杜士儀果然如同傳言那般剛正無私,此前對李天絡的那些質問,分明表達了他偏向自己這些人的態度;驚的是剛剛來的那位範使君卻仿佛和李家羅家這些成都本土的豪強頗為友善;而那位郭禦史一來,卻又旗幟鮮明地表明是為了主客紛爭而來,仿佛是幫他們的。可如此一來,最終結果如何就誰也打不了包票了。

於是,杜士儀問是否還有陳情,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周甲就低聲對彭海說道:“彭大叔,事關我們幾十口人的生計,你可還有辦法?”

“我連以死陳情都用過了,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我們又不比李家,有人能夠假造地契,有錢可以買通村民,還有權能夠接觸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我們有的只有這把開山種地采茶挑擔的力氣,有的只是一顆良心,別的就什麽都沒了。”

說到這裏,彭海苦笑一聲,當即搖了搖頭道:“回稟明公,該說的我等已經都說了,別無陳情之處。”

李天絡見這些客戶如此說,眼神不禁閃爍了起來。然而,人證物證他都已經拿出來了,眼下再說什麽卻也徒勞無益,他便索性也搖頭說道:“我也已經陳情完了,再無可言之處。懇請明公秉公處斷,不要寒了這成都城四境千千萬萬百姓的心!”

這最後一句便是顯而易見的扣帽子了,然而,杜士儀哪裏會上他這種惡當,想都不想便淡淡地說道:“李家雖為成都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家大戶,族中人口再加上家奴佃戶,恐怕也不過成百上千人,似乎還代表不了成都城四境千千萬萬百姓,而且,恐怕這四周圍的張家村百姓,就不想被你代表了!”

說到這裏,他無視李天絡那突然變成豬肝色的表情,再次徑直站起身來,又徐徐走上前了幾步:“我雖初來乍到成都,可卻已經親自到四鄉走了走,自忖對各鄉各村的大致情形,也有些了解。如張家村各位村民乃是居人,每年服賦役,繳兩稅,勤勤懇懇安分守己,自然是大唐百姓的楷模。”

身為主官褒揚百姓,這些話即便只是惠而不費,可眾村民卻也聽得頗為舒心。而杜士儀只停頓片刻便話鋒一轉道:“而客戶雖則本是逃戶,可聖人已經明令,但有重新登記入籍者,既往不咎,兼且彭海等人從前在鄉間也並未作奸犯科,因而自也是成都縣所轄子民。律法之前,無主客之別,只有對錯之分!”

範承明眯縫著眼睛聽杜士儀說到這裏,突然插口問道:“那杜十九郎覺得對錯何如?”

盡管不是在公堂之上,但這卻是大庭廣眾之下的公開審理,範承明偏偏要倚老賣老叫自己杜十九郎,杜士儀心中自然不快。他微微頷首算是表示聽到了範承明的問題,卻突然目視竭力保持鎮靜的李天絡,似笑非笑地說道:“只不過爾等所爭之地,既非永業田口分田,也非前朝所遺留的田畝,我怎麽記得,這八百畝山地並不在數月之前擴地時,所籍外田之中?”

此話一出,不但範承明一下子愣住了,就連李天絡和彭海等十三家客戶,一時都為之面色大變。括田括戶在天子眼中固然是有利國庫充盈的好事,可對於州縣官府甚至更下層的百姓來說,卻是雞飛狗跳人心躁動的勾當。誰都不願意多繳稅,無論主客全都是如此。

彭海等人想到的是五年蠲免賦稅徭役之後,自己這些人丁口多,茶園畝數少,朝廷卻萬萬不可能另外授田,所以固然在差役催逼下不得不去登記了戶籍,卻隱下了這些田畝,也好少交一些地稅。而李天絡則是暗中大罵,別說這田畝本來就是他謀取的,就算是自己的私田,他為什麽要把不交稅的地拿去入籍,平白無故給自己多上八百畝的地稅?

見四下悄然無聲,杜士儀便倏然冷笑道:“此前聖人頒下敕令,各州縣逃戶需得到州縣官府重新入籍,否則謫徙邊地,而籍外田畝亦要造冊登記,如若隱瞞的,則是同罪,且這些田畝一應沒官!範使君,雖說我那時候正為左拾遺,一應頒下的詔敕全都是從手邊過,但難免有疏漏之處。我應該不曾記錯聖人詔令吧?若有錯漏疏失,還請範使君指正?”

範承明沒料到杜士儀顛來倒去,最終卻是掣出了如此淩厲的一擊。眼見其疾言厲色,他本想張口,待見對面的郭荃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陡然之間意識到郭荃乃是宇文融心腹,說不定今天前來並非等著為民做主,而是正想借由這個案子為括田括戶殺雞儆猴立威,為宇文融的上升之路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不禁有些後悔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就來攪這趟渾水。於是,他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