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劫難逃:張獻忠(第5/30頁)

  他擔心以下抗上的“風”一開,會威脅到“綱紀”,逐漸動搖大清的基礎。對此類群眾鬧事,他必親下諭旨,屢屢強調“此等刁風,不可長也,當嚴拿務獲首犯奏聞”,“嚴行究治,以懲刁風,毋得稍存姑息”,“刁風由茲斯長,不可不為遠憂也”,要求各地官員務必把動亂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

  關於民眾與政府的糾紛,乾隆講過至為精彩的話:“州縣乃民之父母,以子民訐其父母,朕豈肯聽一面之詞,開挾制之風?譬如祖雖愛其孫,必不使其恃恩反抗父母,此等刁風斷不可長!”官員是民之父母,那麽皇帝自然是民之祖父了。祖父雖然愛孫子,但是絕對不會助長孫子反抗其父母的惡習;今天反抗了父母,明天就會反抗祖父。

  這就是專制統治的邏輯。

  在專制思維的禁錮下,政府面對百姓,永遠是一副嚴厲的面孔,絕不認錯,從不退讓,永遠保持著不斷逼近的姿態。百姓面對官府,永遠是一種恐懼、躲避和馴服的表情,只有永遠不斷退卻、無限度忍讓這一種選擇。一方過於蠻橫,缺乏約束,一方過於懦弱,缺乏自我保護能力。在這樣一個沒有自我糾錯能力的社會裏,當官進民退到逼近生存這一底線時,只剩下造反這一種可能。

稀裏糊塗的起義

  造反,在現代漢語裏是最雄性、最革命、最光榮的詞匯。然而,在舊時代的語言裏,卻是最醜陋、最罪惡、最讓人避之不及的兩個字。

  造反不僅意味著一個農民要冒滿門抄斬的風險,而且要與他自己的世界觀、道德規範或者說“綱常”為敵。與我們高喊的“造反有理”相反,廣大農民們受的教育是“造反有罪”。正如宋江所說,上山入夥,“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

  只有死到臨頭時,農民們才會把手伸向了身邊那本來伸手可及的糧食:

  “民有不甘心死亡者,始相聚為盜,而一二稍有積貯之民遂為所劫,而搶掠無遺矣。間有(被捕)獲者亦恬不知畏,曰:‘死於饑與死於盜等耳!與其坐而饑死,何如為盜而死,猶得為飽鬼也。’”

  反正怎麽都是一個死,相比之下,餓死和做強盜被殺死相比,還是被殺死為好。因為死前,畢竟能飽食幾天。

  中國的農民“起義”,更多時候是一種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後的歇斯底裏,而不是一種有計劃、有意識、有組織的行動。

  一人帶頭,群起響應。在大多數情況下,缺的只是“出頭的椽子”。

  這些“起義領袖”們,其實不過是一群被饑餓折磨得喪失了理智的人。

  他們中並沒有誰想到自己的行為是“起義”。然而,從搶到第一袋米開始,他們就成了盜賊,成了最罪惡的人,他們稀裏糊塗中,發現自己居然成了整個社會的敵人和獵物,成了官兵圍剿的對象。他們只好隨手拿起身邊的菜刀和鋤頭,試圖抵抗一下。

  於是,“起義”開始了。

一支沒有番號的人馬

  這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呢?他們沒有番號、旗幟,沒有盔甲、武器;他們穿著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衣服,手裏握著菜刀、鋤頭、扁擔,前頭還趕著自家的一頭小毛驢,驢上面坐著老婆孩子。一位曾經被農民起義軍擄入軍中的讀書人,這樣回憶他的見聞:“又服飾不經,或戎服,以白繒纏首。或紗帽補服,文武九品互用;或取神廟金色襆頭及龍袍著之。而其下參遊都守備則尤不倫,有衣冠至璀璨者,有襤褸類乞丐者,每朔望則雜沓而至。”

  這支龐雜的隊伍看上去人數眾多,其實真正能參加戰鬥的並沒有幾個。

  他們的主要興趣是糧食和財物,吸引他們這支部隊的是前頭的土圍子、大莊院、小城鎮,促使他們攻下了土圍子之後,又迅速啟程的是後面尾隨不舍的官兵。

  被逼到絕路的他們不得不回過頭來面對正規軍。兩軍交接,多數是這些業余戰士一敗塗地,於是,頭顱如砍瓜切菜般在地下滾動,人們四散奔逃,一支看起來聲勢浩大的隊伍就此消失。也有一些時候,這些猶鬥的困獸在臨死關頭突然暴發出驚人的能量,他們舍命反擊,讓那些虛驕的官兵反倒大吃一驚,亂了陣腳,敗下陣去。

  驚魂初定的起義隊伍發現,那些武器精良的官兵戰鬥意志其實並沒有他們強烈。隨著勝利的增多,他們的自信心日益增長,經驗越來越豐富,號召力越來越強,於是漸漸成了一支勁旅,有了被以“賊”或“匪”的惡名寫進方志野史甚至正史的資格,並且開始在地方甚至帝國掛號,勞動地方大員,日夜與他們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