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劫難逃:張獻忠(第6/30頁)

暴力的狂歡

  相對正規軍,他們的組織能力、軍事技術和戰術水平顯然都相當業余。

  他們的軍事教材,就是《水滸傳》、《三國演義》。他們的軍事領袖,都是自學成才,在失敗中逐漸成長。

  他們不需要後勤部門和裝備部門,打到哪裏搶到哪裏。如果有饑民大批來投,他們當然歡迎。如果沒人來壯大隊伍,他們也不發愁。東晉孫恩起義,“所過城邑,焚掠一空,單留強壯者編入隊伍,婦女老弱,皆投諸水中”。

  關於明末的起義隊伍,也常有這樣的記載:他們想發展隊伍,就把一村一寨的房屋都燒光,強迫一村的青壯入夥。他們拿著刀一個一個逼問,是想回家還是想留下來。如果這個人不識相,說想回家,那麽他們便說:“那好,我就送你回家。”一刀砍了完事。

  如果願意留下來,他們還要追問你家裏有沒有老婆孩子。如果說有,還要問:“想不想她們?”如果回答是想,那麽,對不起,也得一刀砍了。如果誰被逼入夥後又逃跑,那麽,不是割了耳朵就是割去鼻子,以為警戒。

  握慣了鋤頭的手,笨拙地握住了武器。雪亮的刀鋒讓他們感到新鮮和刺激。刀鋒割斷了土地系在他們腳上的鐐銬,讓他們突然感覺到難以承受的自由,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要飛上天空。

  這些淳樸善良逆來順受的農民突然變成了另一種人們所不了解的種群。

  他們的生活完全靠暴力來維持,搶財寶搶糧食也搶衣服搶女人,搶完之後還要放一把火,稱為“放亮兒”。

  暴力使他們獲得了權力。他們看上了哪個女人,只需把刀往她的脖子上一架,他們想要哪件財寶,只需用刀指一下它的主人。原來不敢想象的大戶人家精美內宅,他們進去了,而且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上坐臥糟蹋。從來沒有穿過的綾羅穿在了身上,沉甸甸的銀子塞滿了口袋。

  刀槍的收入顯然比鋤頭迅速得多,也豐富得多。我們可以想象起義者們燃燒的激情。也許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豬狗不如。暴力使他們頭一次獲得了遠遠大於期望的權力與尊嚴。

  他們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們的領袖,攻城略地,打家劫舍,每一天都是節日,每一刻都似狂歡。即使第二天死去,也心甘情願!

  他們發現了暴力的樂趣。

  他們的兵鋒首先指向的當然是官吏。陳勝初起兵之時,“諸郡縣苦秦吏暴,爭殺其長吏,將以應勝”。孫恩起兵,所至之處,把各縣縣令做成肉醬,讓他們的老婆孩子們吃,不肯吃則將其“肢解”。隋末農民起義軍是“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殺之”。唐末黃巢陷京師,“其徒各出大掠,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南宋鐘相、楊幺農民起義軍也是“焚官府、城市、寺觀、神廟及豪右之家,殺官吏、儒生、僧道、巫醫、蔔祝及有仇隙之人”。北宋方臘起義,“陷數州,凡得官吏,必斷臠支體,探其肺腸,或熬以膏油,叢鏑亂射,備盡楚毒,以償怨心”。而張獻忠李自成每破一城池,也是必先斬皇室宗親及地方官吏。

  官吏們欠農民的太多了,農民們遭遇了太多的暴政、貪婪和不公,因為缺乏正常的舒張渠道,他們應對生活中一切不公的唯一態度就是忍耐。

  然而,極端能忍耐與極端的非理性暴力,正是一個扭曲人格的相輔相成的兩面。在他們順從的表情下,仇恨和惡毒早已日積月累成深潭。現在,所有的繩子都戛然而斷,被壓制在人性最深層的險惡、野蠻以及報復欲望傾巢而出。

  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這個世界上最馴良的人種就變成了最兇惡的一群。秩序現在得為自己的僵化付出代價,這個世界上最保守理智的帝國每幾百年就要發瘋一次,以抒解自己長年累月的壓抑。歷史用這樣殘酷的方式給了他們“公平”,完成了他們的心理舒張。然而,在這短暫的暴發之後,等待他們的,是又一輪幾百年漫長的禁錮和心理摧殘。

為暴力而暴力

  除了這些“革命的”或者至少也是迫不得已的、必要的暴力行為,有些農民軍似乎還純粹為了暴力而暴力,“殘酷”有時甚至成了一種娛樂。翻開清人彭孫貽專門記載明末農民起義的《平寇志》,這種血腥文字比比皆是。

  自稱闖王的高迎祥一次劫得了五個漂亮女人,把其中最漂亮的邢氏送給李自成做壓寨夫人。張獻忠則根本不要什麽壓寨夫人,他搶得美女,只留宿一夜,第二天早起就拉出去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