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關原合戰 三十 六條授首(第4/5頁)

“阿袖,其實,這樣的例子,世間比比皆是。比如,別人眼中的一對恩愛夫妻,孩子的母親卻是牢騷滿腹,在丈夫面前不敢發怒,只好在孩子面前抱怨。長此以往,孩子就會把父親視為仇敵,遂和父親爭吵,結果母親反倒頗為為難。這種事常有發生。”

“先生言之有理。”

“誤引了孩子的,正是母親的牢騷。我認為,已故太閣、內府、治部,便是這種關系。太閣與內府並非不合,但是,他卻像那個愛發牢騷的母親,因內府的存在而覺備受壓迫。這便是太閣的不足之處。他必頻頻在治部面前發泄自己的不滿和牢騷。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地下著急:治部,萬萬不要胡來,會毀了豐臣氏……而治部亦產生了錯覺,以為太閣與內府一團和氣只是假相。造成這種結局的,乃是太閣。對自身如此嚴格要求的一個人,在臨終之前,還對別人所犯的錯誤大發脾氣。至今,我仍然對太閣大為不滿。”說著,光悅把嘴貼到阿袖耳邊,“如此一來,萬事皆休。光悅也只好在心裏為他祈禱了。”

阿袖對光悅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當她真正明白此意,覺得異常狼狽時,二人已到了刑場,看到三成。

三成著一件水色小袖,雙手反剪,卻昂首挺胸,傲然走進刑場。他目不斜視,若無其事望著前方,徑直登上了刑台。他盡管臉頰瘦削不少,但面色紅潤,嘴唇也異樣地發紅。顯然,他還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氣。

緊接著被拉來的乃是小西行長,他雙眼微閉,表情異常平靜。小西乃洋教徒,看起來甚是平和,或許此時他正在描繪著天堂景象。

第三個自是惠瓊,他東張西望走進刑場,臉色同樣平靜,仿佛終已頓悟了。

阿袖耳邊又傳來光悅的私語聲:“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緊緊抓住天主不放,安國寺則故作深沉,妄想從苦海逃脫。他們難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貴?只有治部絲毫無矯揉造作,只有他死得可惜。”

此時,七條道場的上人、時宗金光寺的遊行上人也來了,他們是來為三人念經超度的。

阿袖無心再附和光悅。在她看來,小西行長和惠瓊都已悟透了,只有三成還在執著的業火中徘徊。但阿袖無暇再思量誰對誰錯。

幾塊石頭從柵欄外投了進去。其中一塊落到惠瓊肩上,又滾到三成腳上。惠瓊回頭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視。

士卒裝未見,並不斥責。

當地鋪了三張草席,每張席旁各放一只白色水桶。劊子手單腿跪在水桶旁,個個神情嚴肅。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條道場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禮,與兩名弟子開始誦經。

突然,一直兩眼望天的三成一臉冷峻地開口道:“雖然我不知你乃何處僧人,但誦經就不必了。”

三成語出,一時間,柵欄內外鴉雀無聲。

“施主不必操心,貧僧乃是自願而來。”上人溫和地說道。

“不!”上人話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別人施舍。我信奉的乃是法華宗,你不必多此一舉。”

阿袖全身發抖:三成已經徹底淪落為一個魔鬼了,究竟是誰讓他變成了這樣?

就在阿袖胡思亂想時,三成也影響了另外兩個受刑者。此前一直頗為平靜的小西行長和惠瓊皆頗吃驚。

恐怕在被拖到這裏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惡而決裂,並為此痛苦不堪。在惠瓊看來,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謀。而在三成眼中,惠瓊不過毫不負責的誇誇其談之徒,他讓毛利背叛了兩軍。而對於小西行長,關鍵時刻,三成拒絕了他的建議,坐失戰機,令人怨恨。但此刻,這三人已為一體。

“對。”行長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見天主,你不必在此啰嗦。”

“貧僧也不需要,貧僧乃是禪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聲怒喝在戰場上如此見效,結果又當如何?

七條道場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離去。上人離去之後,三人分別坐在了草席上。

艷陽高照,河水的潺潺聲清澈入耳,圍觀人群鴉雀無聲。漸漸的,阿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場夢?這些人被殺之後,才會有真正的人生?真是這樣的話,眼前的六條河灘,不正是一個大娩室嗎?

奧平信昌正在對手下吩咐什麽,然而,對於阿袖,他們遠在天邊。他們只是待在這個娩室近旁,與人的生死了無關系。至於那些劊子手,就更加渺小,他們只是在此徘徊,連自己在做什麽都不知。

刀閃爍著奪目的光芒。三成、行長、惠瓊三人頓時身首異處,屍身無力地倒向前方,在這一瞬問,阿袖似乎聽到另一個世間嬰兒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