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關原合戰 三十 六條授首(第3/5頁)

“是。”阿袖默默低下頭,出了房間。回到自己房裏,她便發起呆來。秋日漸盡,天氣明顯轉涼,可阿袖感受不到秋涼。她的心比天氣還涼,身體裏的意志和氣力已經燃盡,只剩下一堆灰燼。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睜開眼睛,已是清晨,幾只小鳥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對慶順尼說了一聲,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條河灘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騰騰的殺氣撲面而來。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經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場的路線:從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來,穿過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進入寺町,然後穿過洛中到達六條河灘。雖然亦無異常,阿袖卻總覺得遇到的人面上都充滿殺氣。

阿袖盡量揀人少處走,徑直趕往寺町。本想從那裏跟在三成後邊一直趕到六條河灘,可她趕到一看,四下依然靜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著。這一帶並無一處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著山路慢慢走到四條,然後再折回,如此反復。

今日要處斬的並非只有三成一人,惠瓊和小西行長也要一並問斬。三人都應在囚車內,在城裏遊示一圈後,一並處死。

他究竟會以何面目面對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當畏懼才是,她品嘗過世間疾苦,經受過無盡的磨難,這些已遠勝過三成帶給她的苦痛,又怎還有恐懼?

在寺町,阿袖終於碰上了人潮。

“啊,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真的,那麽多塵土。跟在車後面的都是人啊。”

“看樣子,全都是跟到六條河灘看熱鬧的。”

阿袖實在聽不下去,獨自向河灘走去。

天空響晴。若是平常,會是個適於散步的無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為何,阿袖總覺嗓子發幹,身子發冷。

這麽多人,湊到近前也看不清什麽,還是先趕到六條河灘,再尋個看得清的地方為他祈禱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會報以微笑——斯時他還有勇氣微笑嗎?

車隊似乎已抵達寺町。那裏早就擠滿了人,塵土飛揚。

阿袖決定,在趕到刑場之前決不回頭,遂加快了腳步。正在此時,身後跟來四五個人,只聽其中一人喊道:“前邊那人,是阿袖夫人嗎?”

聽見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腳步。

“哦,果然沒錯。”只見一人快步趕上來,上下打量著阿袖,正是本阿彌光悅,“我知道你一定會前來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這……”

“阿袖夫人,咱們邊走邊談。此前,我一直在內心鄙視治部。可現在,我的看法變了。我錯了。治部大人實在是這個亂世的可悲男兒啊。”本阿彌光悅很是激切。

沒想到從前徹頭徹尾厭惡三成的光悅,口中居然說出這種話,阿袖不覺放慢腳步:“哦?”

光悅使勁點頭,與阿袖並行,“治部大人是亂世的可悲男兒。若這麽說還不合適,那他就是為太閣大人而死。總之,治部大人並非凡夫俗子。”

“您為何改變了對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時候,治部大人對衛兵說,他喉嚨發幹,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嚨也幹得冒煙。

“可附近沒有水,衛兵就從自己腰間取出些柿餅遞給治部大人。”

“柿餅?”

“是。柔軟可口的柿餅。那武士還說,以柿子代水,喉嚨亦可滋潤些。”

“唉。”

“不料,治部卻說柿子生痰,斷然拒絕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臉來,嘲弄說,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了,還有閑工夫論養生之道。”光悅邊察看阿袖反應,邊繼續道,“結果治部大人厲聲斥責起來,道:所謂大丈夫,即使到了斷氣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體。”

“哦。”阿袖失望了。看來,三成已放棄了無謂的抗爭,悠然旁觀自己最後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這不是尋常敗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時早已向命運低頭,只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卻還帶著自信斥責別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眾,也不能發起這樣大的戰事啊。”

聽到這話,阿袖目不轉睛盯著光悅。光悅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對三成的傲慢甚是欽佩。他意猶未盡,繼續慷慨激昂道:“這終究是太閣大人不對。治部如此聰明,怎會做出這等傻事?定是太閣對治部說了什麽。久而久之,治部這樣絕頂聰明之人也產生了錯覺,誤以為太閣亦憎恨內府。所以,此次騷亂純屬誤會。”

阿袖不答,單是悄悄離光悅遠了些。光悅的感慨,乃是阿袖從未想過,頗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