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亂世孤主 十三 千裏逃亡(第3/6頁)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離開了出雲。後來他才知道,在這個世上,有一種煩惱遠遠大於大名們的煩惱。他開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像蟲豸一樣活著,像蟲豸一樣被殺戮,整天過著噩夢般的生活。

蓮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這所石山禦堂。現今,他的孫子證如上人身為住持,在這裏對全國的信徒發號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萬民的能力嗎?信近疑慮重重,正要走出箭樓,又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壓了壓鬥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經死了,你是誰?”

信近回首,頓時呆住:於國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著額發……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陽光下金光閃閃。自前次一別,已歷三年,但他似乎一點兒都沒老,反而顯得比以前更加年輕,像是比於國還要小兩三歲的弟弟。

“波太郎?離開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織。”懷念之情不由湧上心頭,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剛從出雲過來。你知道於國怎樣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說了。”這時信近才發現波太郎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女子,提著一個紫色小包袱跟在他身後,好像是他的侍女。

見信近看著這個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覺得很面熟吧。她是原來的刈谷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憶起來。這個女子是跟著於大去了岡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剛才遇見的權五郎的女兒。在於大出嫁時,她作為替身上了另一個轎子,後來不知去向,卻出現在這裏,莫非權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這所禦堂?

“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織。”波太郎向阿俊介紹道。阿俊畢恭畢敬向信近施了一禮。她似乎並未發現這個面目全非的羈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們能在此重逢,實乃緣分。你跟我來。”

“我已經拜過佛了。”

“不是拜佛,我帶你去見一個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實全養大,現未滿二十,卻四處宣揚歪理,是個不守清規的瘋和尚。現在他到了千壽庵,不斷打攪大家念佛。你若是無處落腳,既可住在那裏,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駕前往嗎?”

“千壽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剛才土方權五郎也對他說過,如果想留在禦堂,可前往那裏。“好。”

信近點關應了。反正他也無處可去,而且波太郎讓滿懷思鄉之情的他備感親切。他想打聽些自己離開刈谷之後的情況。他隨波太郎和阿俊向千壽庵方向而去。與衣著華麗的波太郎和妙齡女子阿俊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個鄉巴佬。

禦堂的城郭比刈谷和岡崎都要堅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見藍天白雲下一條條天然的護城河。在河流的交匯處,人煙阜盛,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這裏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遠,沒有風雅、壯麗的氣派,卻有著蓬勃的生命力,無論怎樣將其摧毀,它都能馬上復元。

城市往往隨著政權的強大而發展,但這裏截然不同。從一開始,這裏便和政治勢力作對,處處呈現出反兆。大坂的街市在禦堂周圍逐漸擴展,不斷綿延。但其中仍有一塊尚未開發的綠地,那就是森村。

千壽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叢。既無天台宗和真言宗氣派威嚴的山門,也沒有深山古刹的莊嚴神秘之感。它給人的感覺,像是佛祖赤身來到了塵世。

草庵兩側散落著幾間茅草屋,以竹子為支撐,裏間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信近想到了馬廄,後來又想到是浪人營地,因為從小屋裏飄出烤魚的香味。

波太郎不慌不忙穿過這些小屋,走進正中的草庵。這裏應該是正殿。裏面供奉著一尊阿彌陀佛像,地下鋪一張粗草席。草席上擺放的不是做工精致的蓮花和蠟燭,而是蔬菜。有黃瓜、茄子、蓮藕,還有胡蘿蔔。與禦堂的豪華大殿相較,這裏像是一家供奉著佛像的蔬菜店。

內中一個十八九歲、衣著怪異的男子,像店裏的夥計。他盤腿而坐,衣服破舊不堪,可以看見毛茸茸的大腿。其人骨骼健壯,目光銳利,一寸左右的短發根根豎立,讓人想起毛栗。在這個怪人兩側,是幾個光著膀子身帶傷痕的粗魯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顯得突兀。

波太郎在門口脫下草鞋,認真放好,看一眼那個怪人,高聲笑道:“小和尚,我又來了。”

“請進,在我們的迷茫還未得到解脫之前,隨便來。”波太郎沒有回答,他優雅地轉過身,接過阿俊手中紫色的小包袱,道:“阿俊,到這裏來。”說完,從小包袱裏拿出一個與樸素的草庵十分不相稱的白瓷香爐,悠然地點上了隨身帶的香。汗臭和塵土的腥味旋被香煙驅散。那個怪人鼻子呼哧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