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為彼等耳(第2/2頁)

終究這回上辭表,並非簡單地遵從士林慣例,主要在於試探一下曹操在得知他收留孔氏二子以後,態度是不是有所改變。

他這番心思,關靖、周不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某次周不疑就來請問:“魏之代漢,大勢已成,先生於其間謀劃、折沖之功,史必不諱。如此,何不真隱林泉,注經以為萬世師表,而仍孜孜於祿位者,所為何也?”你想輔佐曹操統一天下,開創新朝,眼瞧著勝利就在眼前了,大勢所趨,應該不會再起什麽波折,那你也大可以功成身退啊,如今仍然執著於官職祿位,究竟是為了什麽呢?能不能跟我講講?

是勛撚須而笑,隨即手指庭中:“為彼等耳。”

從前在許都和安邑的時候,是勛習慣於枯坐書齋,輕易不往庭院跑,而最近幾個月裏,他卻越來越多地搬把椅子當庭而坐。庭院中熙熙攘攘的,奴婢們往來灑掃、搬運什物,一開始見到主人出來,往往躬身而退,結果是勛告訴他們,該忙什麽還忙什麽,我只是出來透透氣,清醒一下頭腦罷了,並沒有監督你們工作的意思——真要督工,也輪不到我一家之主來做。

逐漸的,奴婢們也都習慣了,遇見是勛只是遠遠地躬身行禮,然後繼續手上的工作。

之所以慣常跑庭院裏來透風,因為是勛需要利用清新的空氣來解頭腦困乏,對自己的過往做一反思,也對日後的人生歷程再做規劃。自從出仕曹操以來,他馬不停蹄,四處遊說,或者身居中樞,構劃方略,總是被形勢逼著忙碌,沒有足夠的時間沉下心來思索。一方面,終究年歲到了,他不再是二十郎當歲的毛頭小子,擱後世三十來歲、四十出頭,事業才剛起步也未可知,此世卻已達到人生的巔峰中段,而立且將不惑了,心思乃更細密,習慣謀定後動;另方面,也是難得一段閑暇,跳出局外,可以更客觀、清晰地看清時勢,也看清楚自己。

所以這回周不疑詢問的時候,是勛就正端坐庭院之中,身旁擺一高幾,沏了一壺濃茶——有時候他真覺得這隱居跟老耄應該劃等號吧,怎麽一旦歸隱,自己就習慣喝茶曬太陽,真跟個耄耋老朽似的呢?

漢代尚無飲茶習慣,人們日常的飲料主要是白開水,是勛穿來此世雖已很久,仍然覺得——“口裏都要淡出鳥來”。於是遣人到處尋訪茶樹,因為雖說神農發現茶樹的傳說太也無稽,但理論上起碼漢人是已經知道有茶這種植物了,只是不以為飲,只以入藥而已。可是他一開始在思路上走進了誤區,光想著去揚州山谷間尋茶了,尤其伐滅東吳之後,更命留贊於錢塘、余暨間留意——黃山毛峰所在尚僻,西湖龍井總能夠找得著吧?

然而卻一無所獲——野茶當然也找著一些,但質量實在太次,難以入口。是勛都快要失望了,誰想峰回路轉,卻偶爾在華佗遺稿中翻到一句:“(茶樹)生益州川谷、山陵、道旁,淩冬不死,三月三日采。”啊呦,我光琢磨東南了,怎麽忘記西南地區將來也多名茶產地了?

只可惜益州為劉備治下,難以深入,只得尋訪來往益州的商賈,高價采買茶葉,終於得著了幾十斤。嘗試翻炒之後沖泡,估計是儲藏不得法,略有黴味……沒關系,再著些幹茉莉花,咱們從此喝花茶吧。

也不知道是否與年齡有關,是勛以茶讓關靖,說久飲此物可消食、袪痰、止渴、利尿,大有益身心,關士起很快也上了癮,但小年輕周不疑卻徹底接受不了:“雖香而甚苦也。”他沒有見識過好茶葉(是勛也沒處掏摸去),懷疑香味只是因茉莉花而來,那我直接聞花香好了,幹嘛要受這種罪?

藥嘛,等有病了再喝,哪有天天當水喝的道理?

所以是勛於庭中飲茶,周不疑在旁侍坐,卻只是喝白開水罷了。他問是勛,您如此在宦途中輾轉,究竟為的什麽?是勛隨手一指:“為彼等耳。”周不疑順著是勛所指的方向一瞧,這不是府中奴婢嗎?若言為家人,為子女,尚有可說,為了奴婢——“弟子愚魯,請先生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