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積毀銷骨

漢自遷許以來,尚書令久為荀彧荀文若,後荀彧因是勛所勸而辭位,乃以華歆華子魚繼任。就在數月前,魏之群相皆因日食而引咎辭職,曹操召華歆接替是勛為中書令,漢之尚書令乃暫以大司農劉艾兼任。

誰都知道身為漢室宗親,還曾經一度做過宗正的劉艾只是個過渡而已,曹操遲早是要安排自己親信接掌尚書的——要麽幹脆不設令,而以禦史大夫郗慮領尚書事,負責尚書台的日常工作。

可誰成想曹操那邊還沒有動作呢,皇帝劉協倒先下了詔了,使尚書侯汶賫詔到郯縣來,征拜是勛。

是勛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說劉協你究竟幾個意思?難道說看我辭職返鄉,就以為我遭到曹操的疏遠,必然心生怨懟,所以想趁機拉我上你那條破船?要麽幹脆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來離間我和曹操之間的關系?

打死我也不敢接這個詔啊!

尤其派來的人還是侯汶,此人與是勛素無交往,但他的名字是勛還是聽說過的。史書亦有所載,想當年劉協還在長安,被李傕、郭汜捏在掌握中的時候,某年三輔大旱,糧價暴漲,人競相食,劉協乃使侯汶出太倉米豆,煮粥賑濟。可是一連好些天,餓死的人數都並沒能夠降下來,劉協懷疑其中有鬼,於是讓人當著他的面量米做粥,計算數量。侯汶因此獲罪,被杖五十,據說“自是之後,多得全濟”。

雖說一度遭刑吧,這侯汶終究是劉協故日之臣,不在曹家班底,今天劉協特意派他前來,這裏面不是有什麽說道吧?

天子征拜,不便無故而辭,是勛只好裝病,抓兩把黃土用水化開了塗在臉上,聲稱偶感寒疾,不良於行——陛下您的厚意,臣只好心領啦。

好不容易把侯汶給誆走了,才算長出一口氣,終於可以繼續過他優哉遊哉的隱居生活了,政治那趟渾水,暫且不想再淌——再說了我還有漩渦沒能徹底抽身出來,上一場風波尚未平息呢。

孔家那倆孩子,子蘭年紀雖小,倒是挺懂事的,跟自家小女兒是雲很快便熟稔了起來,兩個女孩子見天膩味在一起,擱後世的名詞,那就是“閨密”了。可是子魚卻不怎麽讓人省心,論學識,以及好學程度,他幾乎超過了是勛所有的少年弟子,然而獨有一樁缺點,就是嘴太臭,搞得幾個小孩子都不肯跟他親近。是勛心說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乃天性也……只好請周不疑多加關照了。

又過幾天,許都終於傳來消息——當然是盧洪通過校事的隱秘渠道通知了逄紀,逄元圖再遣人快馬來報的。據說當日曹操接到是勛的詩稿,展開來誦讀,不禁擊節贊嘆。當時曹睿正在身邊纏著祖父,聽說是祖姑婿的詩,便索來朗誦,但是連讀三邊,不明所以,就問曹操,這說的是什麽事兒啊?是說祖姑婿在東海獵得一鳥,見其孤雛,乃有所感嗎?

曹操“哈哈”大笑道:“想來如此。”隨即收斂笑容,自言自語地說:“是宏輔好名,而必因此罹禍矣。所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斯名之好惡,不在孤一念之間乎?”

是勛聽說了曹操這段話以後,不禁額頭汗下,心說老曹你終於開悟啦……其實曹操殺孔融,殺得還得太著急了。倘若不是由路粹彈劾孔融三事,而先將此三事在士林中傳揚開來,說不定就真能把孔融的名聲給徹底搞臭嘍,到時候再下刀,那不是名正言順得多嗎?終究曹操掌握著朝廷這個最高端的輿論機器,麾下又有郗慮、荀攸,也包括他是宏輔在內大群海內知名之士,倘若勒令這些人都去散布孔融的壞話,你說還能有幾個人相信孔融真是被冤枉的?

即以郗慮論,乃鄭門首徒,當今經學之大家也。自從郗慮跟孔融交惡以後,也就是勛,因為亦與孔融有舊,加上關門弟子的地位、聲望都不在大師兄之下,才敢跟孔融有所交接,其余的鄭門弟子,叛出門去的崔琰除外,什麽劉琰、王經、任嘏等等,卻都不便再跟孔融來往啦。這還只是大師兄的威勢,就能讓他們不敢說什麽孔融的好話,倘若是曹操的威勢,命他們風傳相關孔融的謠言,那又有何難哉?

所以《史記·張儀列傳》中,張儀要對魏哀王說:“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羽毛累積得多了,照樣能把船給壓沉;貨物再輕,積累多了,照樣能把車軸給壓斷;眾口一詞,就連黃金都可融化;毀謗不盡,能把人的骨頭都給磨平。

所以曹操說了,是勛你那麽在意自己的聲名,但聲名這玩意兒,是靠自己努力便可維持的嗎?倘若我有意抹黑你,搞臭你,“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你的名聲照樣保不大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