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志不可奪

對於收留孔融遺孤一事,關靖是決然反對的,一力勸阻是勛:“養其孤,比吊其人、葬其屍,更易怒魏王也。主公不敢往許都相吊,而乃養其孤,是避豺狼而自投虎穴也,不亦危乎?”

可是周不疑卻堅決主張收留兩個孩子:“先生以經學治身,以仁名布天下,今人有難不救,已不義矣,而先避之,尚有可說。人托其孤於先生,豈忍卻之舍外?即不為程嬰、杵臼,亦不當為屠岸賈耳。”

是勛說我怎麽就屠岸賈啦?又不是我要搜殺孔融遺孤。周不疑說啦:“孔文舉將孤兒托付先生,是以先生能全之也,今若舍之,恐為魏王所害,與手殺之何異?今二子不投門下,猶可避也,既來投,而使與其親並戮,罵名必旋踵而至——先生三思。”

是勛忍不住低聲嘀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好吧,這年月還沒有周顗,這句話沒人能夠聽懂。想了一想,不禁問道:“若遣人護其返歸曲阜,可乎?”

你孔氏在曲阜還有一大家子呢,憑什麽讓我來幫忙養你的孤兒孤女啊!

周不疑連連搖頭:“郗鴻豫深誣孔文舉,孔氏恐當避嫌,必不肯育其兒女——若可育,孔文舉豈不知之,而乃托之先生?”要是能把孩子平安地送回老家去,孔融早就那麽幹啦,為什麽偏偏要把孩子們送到你這兒來呢?不正說明了族人都不可靠嗎?對於孔氏同族的德行,你說是你比較了解呢,還是孔融比較了解啊?

是勛心中暗嘆,其實這都是我當年說錯了話,所釀成的惡果啊……還記得他曾經奉曹操之命去遊說孔融,想把孔融誆出許都,趕得遠遠的,結果孔融料知來意,一見面就捂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是勛沒有辦法,只好以聳聽危言來開篇,先說:“聞孔公新得公子,故來相賀。”接著又說:“既允贈於勛,自當先觀。”

孔融當場就驚了,說:“誰言相贈於卿?”

是勛即道:“孔公待勛恩厚,勛不能為公孫杵臼,只能為程嬰也。孔公放心,勛必將公子養大成人。”那意思,你若不肯滾蛋,則必為曹操所殺,你就算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不為初生的嬰兒考慮嗎?還是先避讓一段時間吧——“比及公子年長,乃還之故郡,則即使公還被難,公子亦不難匿也。”

所以孔融一旦臨難,才會首先想到是勛,趕緊的就把兒子女兒給送過來了吧……關靖繼續反對,是勛也繼續猶豫,周不疑乃揚聲道:“身可死耳,志不可奪;人奪其志,雖生猶死。不疑知先生志在匡正,興盛國家,而若失其德,雖有智數,其誰聽之?匹夫而欲安天下者,焉有是理?!”

有些人雖然死了,他仍然活著;有些人雖然活著,他已經死了。你哪怕再有什麽宏圖大志,這一品行敗壞,聲名毀蕩,那還有人肯聽你的話嗎?就算再足智多謀吧,也不過一匹夫而已——匹夫豈能安天下?!

一語點醒是勛,他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元直所言是也,吾意決矣!”什麽改朝換代,輔佐篡僭,還能找到種種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後世論史,也未必會把自己刻畫成奸臣——而且奸臣怎麽了?大奸似忠,大忠還可能似奸呢。然而倘若連兩個小孩子都不能拯救,那就不是大白臉奸臣啦,連小白臉小醜都混不上,那還能算是人嗎?我一心安定中華,要是缺了最後那麽一點兒人味兒,中華又會被我帶向何方?!

這倆孩子,我救定了!頂多曹操派人過來搜殺,我總要護他們到最後一刻;而且估摸著曹操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兒就取我的性命,大不了從此投閑置散,坐看風雲變幻。反正我為這個國家也做得夠多了,死即有憾,亦可無愧也,總比背著一世罵名,而且自己都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要強。

周不疑滿面喜色,關靖雖然不懌,但見是勛主意已定,也便不好再勸。只是他隨即就說了:“欲密其事,恐反罹禍,不如明告魏王,請赦二子,由主公監養。”

是勛自己在心裏悲壯了一把,過後仔細想想,也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太過糟糕。史書上說了,孔融一雙兒女一開始“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終究曹操還不是董卓,沒有滅人滿門的習慣,多少還在意自己的名聲——殺害幼童,是在任何時代都會為人所不齒的呀。只是後來倆孩子對話,一個說:“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一個說:“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有那無恥之徒去稟告了曹操,曹操一聽,啥,你們都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了呀?那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送你們去地下跟爹娘見面吧——這才驟起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