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君權相權

對於曹操一語道破自己的真實意圖,其實是勛倒並不感覺意外。

他對曹操太了解了,此人聰明絕頂,而又猜忌多疑,理論上沒有什麽謊言是曹操瞧不破的,反過來說,即便不是謊言,也要防著曹操想太多,以為你有事欺瞞於他。

當然啦,受制於階級性和時代性,曹孟德也不是萬能測謊儀,是勛甚至每每以欺瞞曹操為樂——我來自後世,通讀史書,故能直指人心,你能夠猜得到嗎?哪怕疑心病再重,也沒可能往這方面去想吧?我為了避免腐朽的世家政治,從而利用你刻意打壓世族勢力,你能夠猜得到嗎?我暗中與校事相勾結,你燈下黑,也很難探查得到吧?

當然啦,是勛也時刻警醒自己,千萬別因為曹操看不穿你身上某些小秘密,就自得意滿,以為可以把曹孟德玩弄於股掌之上了。底線不可逾越,否則必然自尋死路。

好在他跟曹操有姻戚之親,又從之……說不上微末之際,也算跟了曹操那麽多年啦,雖然二者皆不可恃,終究能夠彌合雙方之間某些不太大的裂隙。在此之外,自己還必須“發自內心”地崇敬曹操、忠誠於曹氏,封建君主往往看大節而不究細過,曹操亦不能外也。大節是什麽?那就是忠誠。細過是什麽?曹操最恨貪婪之輩,卻獨能容曹洪也,對於封建君主而言,自己必然擺在第一位,家族在第二位,國家社稷,乃至平民百姓,那都只不過是工具而已。

所以此前對於孔融之事,是勛沒想著自己獨自設謀解決,也沒真打算去挽救孔融的性命——不通實務的老詩人,擱亂世真沒蛋用,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主動並且坦誠地向曹操道明自己所處的尷尬地位,希望可以用實話來獲得曹操的諒解。

所以這回上奏請辭,為了躲避曹氏諸公子,曹操未必能夠猜到,為了躲避孔融之可能受戮,曹操又不傻,哪有猜不著的道理呢?故此是勛在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詞啦:“大王真天縱英才,難眩以偽,臣之肺腑,皆在大王目中矣……”上來先拍幾句馬屁,好使氣氛略微緩和一些。

然而曹操卻似乎並不為其所動,冷冷地道:“宏輔亦識諛乎?”你也學會拍馬屁了嗎?

是勛心說我拍你馬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兒還用得著現學?表情卻仍然誠摯無比:“勛之敬慕大王,發之於心而形之於外,何言諛耶?漢之衰頹,百藥難療,而大王起於州郡,芟夷群雄,至於今日,若非命世之主,其誰能為之?”這幾句話倒確實是真心的,曹操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大政治家、大軍事家,不說空前絕後,單擱在這時代,確實無人能比。

不過後面幾句,就未必真心誠意啦:“周公純以德教,未如大王明法;始皇但重刑名,未如大王惜才;高皇帝起於草莽,無如大王知兵;世祖寬仁待下,無如大王尚文。季世而生大王,真高天不棄中國也!”

這馬屁拍得“啪啪”響,然而並非無節操地粉飾,貌似句句切中竅要,直撓曹操的癢處。周公創建了禮儀社會,刑不上大夫,哪有曹操你重視法紀啊?秦始皇倒是重法,但他高高在上,不知道禮賢下士,這點也是比不上你的。劉邦出身不高,一付流氓相,打仗更是二把刀啊,只能馭將,不能馭兵,所以軍事上你比他強太多啦。劉秀倒是會打仗,又寬厚仁慈,可結果卻造成了世家膨脹,再說了,他有曹操你的文采嗎?他留下過什麽傳世名篇?

曹操一甩袖子:“宏輔言過矣!”你怎麽能拿我比周公?那是聖人啊!更怎麽能拿我比秦皇漢祖,我終究還沒有邁過那最後一步,還不是皇帝啊。

他此刻的表現正所謂“其言若憾,心實喜之”,倘若真的不滿是勛所言,就該當場命人亂棍將其打將出去——比類天子,你是要折我的壽嗎?!所以是勛絲毫也不以為意,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氣氛比較融洽了,好把話題往實事兒上引:“大王龍驤虎步,掌天下之權柄,生殺在握,故不在乎虛名,而名自歸矣。臣則不然,若舍此虛名,身無長物,更何以相輔大王以成偉業哉?”你可以不在乎名聲,但我不成啊,不是我放不下那些浮雲般的虛名,而是若無虛名,我還靠什麽來立身於世,進而為你所重——“是故不得不避也,大王明察。”

曹操說何必如此,你覺得就你我的關系,我還受不了你給孔融說幾句好話,為他求求情?你就算留下來,難道我還會因此而責罰你不成嗎?

是勛心說別介,你現在說得好好的,誰知道將來會怎樣?這個險我可不敢冒。領導的各種許諾,咱都可以當作是放那麽一種不大好聞的氣體。他猜到了曹操可能會以此為理由挽留自己,因而便即說道:“大王為君,而勛為臣,臣之諫君,當為國事,而不可為身謀也。此例若開,眾皆以身要君,必將流害無窮。即如段思闕,所言若似為國,故臣等皆請辭也,免傷大王之明。然若為私,以要直名,則臣等雖退,大王亦不當重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