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正小人

想當年是勛出鎮河東,被郭嘉、荀彧進言,剝奪了自己的兵權,專注於民事。郭奉孝向來冷面冷心,他對誰都保持懷疑態度,同僚們也全都不喜歡他,還則罷了,是勛自問從沒有得罪過荀文若啊,他幹嘛要在曹操面前進自己的讒言?

當然啦,就理論上來說,荀彧那也算不上什麽讒言,但肯定並非全然為公就是了。是勛想了很長時間,究竟是什麽緣故呢?如今聽許攸一提,心中悚然而驚,莫非荀彧看出了自己想要壓制世家,所以屁股決定腦袋,才刻意要給自己下絆子?

再一琢磨,卻也未必,自己可不能隨隨便便上了許攸的套,先就風聲鶴唳起來。這一時代,世家坐大,分薄了朝廷本來就不強的地方掌控力,進而還勾連結黨,妄圖掌控朝政——所以桓、靈二帝重用宦官,那並非簡單的昏聵,也有制約世家朝臣之意——曹操能夠瞧出這一弊端,荀彧照樣瞧得出來。荀文若一心輔佐曹操芟夷群雄,復興漢室,不會不明白這個坎兒必須邁過去,他本人要是沒有壓制世家的欲望和魄力,也就做不成當朝宰輔了。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荀彧會希望刮向世家的風雨來得和緩一些,緩緩削弱之,而不是一鼓掃蕩之,僅此而已。

所以自己就算在河東有壓制世家的行為,是否隱秘且不去說他,終究搞得不是很暴烈,荀彧跟曹操進言那會兒,起碼自己還並沒有以董蒙為突破口,對裴、衛、董、柳等一流家族動手哪。所以荀彧之進言,不大可能是真瞧破了,進而極度反感自己的真實用心所致。

是勛腦中轉了好幾個圈兒,把這事兒給想明白了,不禁對許攸的危言聳聽付之一笑。但他隨即又笑不出來了——一則許子遠雖為天下智謀之士,卻未必能比得上荀氏叔侄,他都能瞧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何況那二位呢?二則就這麽心裏一打突,竟被許攸徹底捉住了痛腳。

其實許攸來說是勛,半是猜測,半是試探,然而是勛聽了他的話先是臉上一抽,隨即低頭沉吟,許攸就明白了——我猜對啦!於是繼續發起猛烈進攻:“世家廣大,布列朝廷,宏輔欲削其勢,不亦難乎?譬人遇虎,候其方寢,乃可射之,逮虎醒來,安有幸理?”

是勛心說你所言有理,我本身也知道想要收拾世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故而想先靠印刷術等發明、靠開郡校等制度,去培養一批寒門的追隨者出來,然後徐徐圖之。本來以為這年月的世家大族都缺乏真正的階級自覺,只要手段不酷烈,就不大可能引起強力反彈,但今天許攸瞧出來了,可能荀氏叔侄,甚至陳長文他們也都瞧出來了,這些人若勾結在一起,為了世家而鼓與呼,自己就很可能陷身千夫所指之險地啊。此節不可不預加防範,然而——“此與存袁又有何關?”

袁紹本身就是世家大族的代表,你說只要保全了袁紹,就能給我一定臂助,你這話說反了吧?

許攸淡淡一笑,隨即又是一聲輕嘆:“我許氏在南陽,亦大族也,有良田數百頃,僮仆近千,然因世亂,皆敗沒矣……後從袁將軍,乃於冀州復其產業,僅魏郡內上田便不下五十頃——奈何今皆為曹公所得矣。”

包括許攸在內,跟隨袁紹北走的大戶人家就不下百余,這些人當中,某些是冀州舊有的大族,更多是從南邊兒過來的新貴,圈占了無數土地,奴役了無數百姓,等他們這一逃,土地、人口,自然都落到了曹操手裏——那是“逆產”,必須得充公啊!

許攸這話一說出來,是勛聞弦歌而知雅意,終於明白對方想說什麽了。袁紹麾下群僚相互攻訐,一是為了爭權,二是為了爭產——許攸、郭圖這些南陽人空身來到冀州,自然要圈占田土,購置自家產業,那麽田土何來?主要是從自耕農手上奪獲,但也避免不了的,得跟冀州舊族起沖突。許攸、審配等人的矛盾,便根源於此,冀州舊族多跟審家有所關聯,許攸向他們下手,審配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

於是大量田產,從冀州舊族名下先轉到了袁紹幕僚名下,既而袁紹戰敗,又被曹操給一鍋端了。話說真正的冀州大族,沒多少人跟著袁紹落跑,一瞧形勢不妙,紛紛華麗轉身,轉投了曹氏。要是事先沒有許攸、郭圖他們一通糟蹋,估計曹操在占據冀州以後,就沒收不了那麽多“逆產”,安頓不了那麽多流民——也包括公孫瓚、張燕的舊部——啦。

世家勢大,大就大在廣占田地,多役百姓,控扼郡、縣,使朝廷政令不行,貢賦難取。所以要想削弱世家,就先得大量剝奪其土地,釋放其奴婢——是勛在河東,就主要是靠著以山林之利和官造作坊與之替換,並靠董蒙之案逼其奉獻,才奪下了近千頃土地、釋放了上萬名農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