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第4/9頁)



  四月十五這天下午,江忠源滿頭臭汗,滿唇燎泡,風風火火地來簽押房見蔡應道。

  “來來來。岷樵公!”蔡應道正和胡庸墨雲裏霧裏抽煙說閑話,見江忠源進來,忙都起身相迎。蔡應道一邊讓座,一邊笑道:“我還存著一大盤子洋桃,水蜜甜滑,老馬老胡他們想多吃一個我還舍不得呢!您坐,我給您取去……”江忠源見胡庸墨又要告辭,木著臉道:“老胡,不要走嘛!——你也不用取洋桃,我得了和葉大帥一樣的病,聽見‘洋’字就飽了!”說著一屁股坐了下去,“昨天晚上五個英國水兵,還有兩個美國人,在花市胡同輪奸一個女人,團練上拿了人,知府衙門又放了。葉大帥還在‘忙’吧?那我請問蔡老夫子,這個‘治安’究竟怎麽個‘綏靖’法?兩國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我們本國不能保護,街上人罵我江忠源是漢奸、二鬼子!這個練勇要這樣帶下去,他們嘩變起來,先要把廣州攪個稀爛!這都是三元裏廣州的暴悍亡命之徒,一旦造起反來,誰能擔保不出第二個洪秀全?這都是和英國人不共戴天的,反了,誰還能‘羈縻’他們,再起國際大爭端,又何以善其後?我來實言相告,廣州城現在其實是個孤島,是個沒點炮撚兒的炸藥包!葉總督是兩廣總督,受命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味回避,責任還是他的——這不是‘理’政,這是在‘玩’政!”他五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你轉告葉制台,我見軍機大臣也沒有見他難。叫我辦差,給我明白指示;江忠源不稱職,請革掉我這身官皮!——就這個話,你原樣稟告大帥!”

  胡庸墨和蔡應道大約從來沒見過一個小小道員敢這樣對葉名琛無禮言語,一時都怔住了,斂了笑容,直勾勾看著江忠源,回不出話來。

  “英國人的大炮已經對準了總督府,總督府裏依然高枕無憂!”江忠源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懣厭憎,“這樣的玩政如同玩火!什麽祖師乩童牛鬼蛇神魑魅魍魎——如今不備戰,所有都是扯淡!”

  “所以調你到湖廣嘛!”蔡應道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已經不能再從容敷衍,冷冷說道,“正因為辦團練惹惱了包冷,你任用的徐家兄弟和練勇都是仇洋的,怎麽會不起爭端?他們砸煙館,把吸煙的人蚱蜢一樣綁成串遊街示眾。你侵犯了他們的利益嘛!你以為我在替洋人說話?我是在替廣州人求平安!香港的軍艦都開過來,十五分鐘就能把廣州夷成一片廢墟!你就學關天培,死在炮台上,於人民何益?湯姆、巴夏禮,還有新來的麥克爾,法國的阿爾培、冉·休頓,美國的阿姆斯特朗,踢破我的門檻,砸掉我的茶碗和我鬧,要立即解散你的團練,磨盤壓著我的手,風箱裏頭的老鼠,什麽滋味?江大人你敢情替我想想!”

  江忠源眼中出火,怒視著蔡應道;蔡應道咬牙沉吟望著門外,一臉的輕蔑神情。

  “走吧……岷樵兄……”胡庸墨喟然一聲嘆息,“‘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羊城內外虎踞狼蹲,磨牙吮血,非久居善安之地!三十六計走為上,哪裏不是用武之地呢?”

  江忠源一言不發,悻悻起身便去了。

  “不明大勢不識大體,妄邀忠烈之名,不通處亂之機。”蔡應道望著江忠源的背影字斟句酌說道。“——老胡,我私下裏問過阿爾培,他是法國子爵,和包冷極相與得來的,英國人陳兵海面,是虛張聲勢,團練兵開到湖北,江忠源離開廣州,看他們還能尋出什麽借口?所以,你不要急著會南京,武昌也不要去。湖南已經亂了,更不要去。廣州幾年之內不會有大事,真到骨節眼上,有我在,你怕什麽?”

  胡庸墨一笑,端過棋盤道:“讓你四子,你贏了,我在翠華樓請客。輸了是你的東道!”

  江忠源一肚皮的無名火從簽押房出來,穿一進大院,到了自己“公所”門外,略帶涼意的穿堂風吹得身上一爽,心裏立刻清亮了許多——今天和這個蔡應道翻臉,其實也就和葉名琛作下了對頭。蔡應道顯見是英國人在督衙的臥底,和伍紹榮穿一條褲子,卻又把持著葉名琛的“祖師爺”香堂,要葉名琛幹什麽就幹什麽。胡庸墨只是個亂世明哲保身,能暗中幫自己一把已經很不容易。馬應朝混跡其間,心跡不明,也無從深談。有些深一點的話,更不能向徐家兄弟傾訴……舉目一望,總督衙門千房萬舍,微微暮色中闃無人跡,一座連一座的房舍窗封門閉,黑幽幽陰森森的,似乎隨時都會從哪個角落裏跳出鉤爪鋸牙爪咬嚙人的鬼魅!大熱天氣,他竟不自禁打了個寒噤: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是那樣的孤單無援,那樣無能為力!想著,已是心酸神癡,惶顧間一轉眼,卻見荷花雙手抱著個香爐站在巷北東書房門口,也在偏臉看自己,因徐徐踱過去,看看周匝無人,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倒香灰?西花廳那邊好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