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江忠源一連幾天都住在總督衙門。他的“團練總辦”委劄倒是很快就掛牌子懸榜公布了,但沒有公署。胡師爺、蔡師爺還有個姓馬的師爺很幫忙,把督署琴治堂東邊放舊家具的院落空出來作道台辦差簽押房。葉名琛也很滿意,團練總部設到督衙,有事既便於指揮又能牽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門自身防禦。將近過年,四姨太太又要過生日;黃道吉日是二十八“宜會議”,幾百官員心裏油煎似的等了一個多月,終於要開會了。江忠源一頭忙辦公所在,一頭向葉名琛申報開辦費,和蔡師爺商量聘用人員,還要參加會議;後衙四姨太鼓吹唱戲,前衙各色各流官員忙得亂竄,會議夥房大冒蒸氣,滿院酒肉香味,一座督署衙門公事私事外事裏事稀裏糊塗攪成一片,烏煙瘴氣看去也光怪陸離。

  二十九下午三點鐘,會議接近尾聲。會場上咳嗽打噴嚏的,撐脹得打嗝兒的,抽煙說悄悄話的,還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煙癮一聲接一聲打呵欠的,什麽怪相都有。忽然一陣安靜,原來葉名琛開口說話了。

  “嗯……這個這個——諸位老兄。”葉名琛也是因為忙,眼圈有點發暗,眼泡兒也有些松弛,但說話精神底氣還足,輕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維國本忠君父則一。這個這個……我不敢當。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覺少一知音。少穆臨終帶病日馳二百裏,奔赴疆場,是勞累而死鞠躬盡瘁。為什麽這麽累?為什麽皇上下旨表彰賜輓哀悼?他是死於王綱皇政!現在朝廷外有列強內有匪患,誰是大敵?”

  他頓了一下,掃視著雁序列座的會場,徐徐說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蟲、跳蚤,乃是疥癬之疾。洪楊之輩崇信異教,禍亂太平覬覦大位,這是心腹之患。諸位不要說這是老生常談,其實世上老生常談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變甚於防川,不是先聖先賢的至理名言?閉著眼也能看清,英國就那麽幾個人,幾條船萬裏舶來,他能占了中華?幾個錢就打發了這群洋叫花子!但內亂一起,四面烽煙遍地賊匪,朝廷社稷還有諸位的身家性命胡以保全?所以,要辦團練。我身任兩廣總督,負責廣東重地,不能讓廣西禍水流到廣東!”說著用手指了指江忠源,“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辦團練卓有建樹。曾滌生(曾國藩)現在湖南也在辦——皇上特簡忠源來廣。我要用其所長,在廣東辦起團練。我先撥二十萬開辦費給他,以後陸續再撥。這件事不能馬虎,不能圖省銀子。他辦起來,各道、府、州縣也都辦起來。本來要響應洪楊的那些地方群氓,反過來又為我所用。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他偏著頭自我欣賞地點頭一笑,接著正容說道:“廣東與別的省不一樣,廣州尤其如此。國際交涉朝廷已經吃了虧,就是因為有人不明大勢魯莽滅裂任性而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辦團練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紳,在防民變防土匪綏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過的奴仆、掌櫃、帳房、翻譯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交麻煩。洋人鬧著要進廣州城,我不允許,我也不同他們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訴諸位,你們尋遍總督衙門,除了接待洋人的書辦房,尋不出一件洋貨。我葉名琛連洋錢也不摸,我一聽見‘洋’字就捂耳朵,連這個五‘羊”城我都想給它改成個五虎城!”

  會場上一片哄笑,葉名琛越發意氣風發,得意地講三元裏之戰後和徐廣縉“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經離題萬裏。江忠源聽得沒興頭,一恍惚間,見胡庸墨向自己招手,因起身向葉名琛一躬,隨著胡師爺出了議事廳北墻後,問道:“有什麽事麽?”

  “你薦的那個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煙館,連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爛。”胡庸墨道,“知府衙門剛才報過來,請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訴你一聲……”

  砸胡家煙館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覺不可思議,擡腳就要走,又停住了,問道:“制軍有什麽指示?”

  “制台叫你看著辦。”胡師爺道,“如今這上頭沒律條。朝廷明令禁煙,砸煙館是沒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來護煙館,高家先有不是。這本來是官府應辦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個不應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薦的團練管帶,有半個官身,砸煙館又占著法理,所以是一筆糊塗帳。”說罷,擠巴著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裏明白,這人名字裏帶著個“庸”,其實精明無比,什麽都說了,卻又“什麽都沒說。”賢能之士隱於亂世,跟著葉名琛這樣的昏聵顢預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嘆息。想著,微微一躬說道:“多承關照。大帥那頭還請關照。徐家兄弟在這裏威望名聲都高,拉起團練不但省事而且省錢的。大帥要護廣州城不用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論理是這麽回事,可惜權在大帥千裏。我看他們砸煙館是真,砸茂升是假。真裏頭透著假,假裏頭又有真。真應了《紅樓夢》裏的話,‘真是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徐家兄弟是聰明人啊!”說罷,邁著方步進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