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第2/6頁)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從人,到門房要了一匹馬,飛身上騎直奔茂升而來。

  茂升酒店門外看熱鬧的足有上千,都還沒有散去,人圈子外頭是知府衙門的衙役,看樣子沒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著閑磕牙。江忠源擠進去看時,徐虎徐彪正套車裝行李。茂升店的臨街窗欞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紙撒落一地……煙館那邊倒還略為齊整,匾額上寫的卻不是“煙館”,是八寸見方的三個字:

  茶友社

  下面對聯寫得別致:

  一呼一吸身猶仙山瓊閣裏

  三眠三起心在清涼世界中

  黑邊白底金字,已被燒焦了一個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煙跡,地下一面水漬雜著玻璃,看樣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眾人攔住了的。煙館的夥計掌櫃拿著刀叉三節棍等家什護定了門。高氏釵零發亂,鈕扣也撕開兩個,赤腳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搶地邊哭邊罵:

  “高保貴!你個挨槍子當炮灰的!你都結識了些什麽好朋友啊……嗬嗬……整日價三朋六友來店裏又吃又喝又拿,我幾時說過二話?徐二虎徐三彪,你們不是人養的……你們闖了禍,一個跑了一個蹲班房,是誰照料你們家來著?啊……你們跟胡家有仇,跟我什麽相幹?!這一把火點著,連我這店也要燒掉,出來攔著你們還打我,沒來由欺負我個婦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罵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聲套車煞行李,三彪把兩疊子桑皮紙裹著的銀元一把扔過來,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幾個臭錢?給——二百大洋,房錢,砸你家夥錢,還有欠你的人情債,一筆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賣煙去!”

  “叫你女人賣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來,十分麻利打開紙包看了看錢,眨眼工夫就揣了懷裏,口裏卻道:“誰稀罕你這臭錢?回頭撒了珠江裏去!”又沖煙館叫罵:“你們都是吃王八屎長大的,二十幾個人奈何不了人家兩個,看著他們打我也不相幫?”江忠源這才看見高保貴也在旁邊,陰沉著臉盯著二虎三彪。

  “得幾——駕!”

  三彪一聲喊,馱滿被褥箱籠的騾車一動,人們閃出一條路來。兄弟兩個氣咻咻隨車出來,一眼照見江忠源站在人群邊,忙逼手站住,已是換了一臉恭敬之容。二虎臉上綻出的笑容帶著稚氣,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大人請安!”三彪也就隨著。

  “起來吧!”江忠源眼見人們又要圍過來,擺擺手皺著眉頭,說道:“我的公署已經安排好了,在總督衙門裏頭東院。把東西送回去,去我那裏報到!”說罷上騎,徑自打馬回衙。

  回到總督衙,江忠源剛洗了一把臉,胡師爺、蔡師爺還有馬師爺三人聯袂而入。三人都換得簇新袍褂,一齊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門裏已經放衙。沒事可幹,咱們看戲去。蔡應道的東,明天是馬應朝,我們輪流請你!”

  江忠源道:“後日大年,戲園子還開園?這可是從沒聽說過。戲子們難道不過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來,要說差使……”

  “這就是道台爺不給面子啰!”蔡應道笑道,“廣州多少洋人,還有主教牧師,人家過聖誕節不過年;各地留在廣州的買賣人也不少,戲園子正是接闊佬的好日子,過什麽年?徐家兄弟已經下委了,都是團練總辦幫務!葉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個條子,他們歡喜還來不及。下司等上司,別說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月也沒得話說!”

  江忠源只好笑著答應。

  四人乘兩座軟轎,從總督衙門西邊小巷向南,折過有二裏之遙,再向東北一條斜街,在街口下轎。江忠源看時,是一大片市肆。街南邊一色店鋪都是中國式樣的鋪面,都是飯店。門口掛著龍旗的、米字花旗星條旗還有膏藥旗各色花樣不一;北邊所有店鋪卻一律都是英國旗,什麽珠寶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葉店、綢緞布行,大多帶點西洋格調。街上行人不多,店鋪有的開門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邊車馬馱轎竹涼呢暖轎還有新式樣的四輪馬車黃包車品種不一。幾個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應道指指點點,這是威爾遜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數家珍。江忠源記性甚好也一時難以盡記,因問:“新鬥欄在哪裏呢?”

  “街口下轎就到了新鬥欄,這一帶都叫新鬥欄。”馬應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著辮子,穿著制眼,頭上纏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在這維護治安。這些店鋪明面上做正經生意,後頭大庫房裏箱子垛成山都是土——這好大地面是伍紹榮的地盤兒。不出人命案子,廣州知府不來過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應道道:“其實美法日德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強難敵的是英國人。沒有英國人撐著,伍紹榮不過是只肥老鼠,一出頭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餅了。”說著,便聽前頭路北一箭之地傳來鑼鼓絲弦之聲,胡庸墨遙遙一指,說道:“那就是翠華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