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第2/9頁)



  “可以從容一些。”許久,葉名琛無聲透了一口氣。他是個“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頑不靈的份上,一時被江忠源說得毫無主張,因一笑,“你給我出了兩個難題,一是名正言順;二是我有錢出兵,無權賞功罰過。這樣吧,我再和他們合計一下,上奏朝廷改編團練為廣州綠營,事情就好辦了。你且請回,要維持好這個行務,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視教民,要立出規矩制度來——扣押洋人,或者與洋人有糾葛,請告知蔡老夫子,由總督衙門處置。能保廣東廣州無事平安,是我的宗旨。”馬應朝笑道:“還是仔細一點好,大帥再裁度一下,還該和江道台再商計一下,集思廣益,然後上奏。這裏到北京六百裏加緊,往返也要半月。萬一再有請示,來來回回的太麻煩了。”葉名琛道:“那是自然。”

  江忠源見眾人無話,便起身告辭。倒是一直寡言罕話的胡庸墨送他出來,見花廳門口那個丫頭仍在垂手侍立,說道:“我書房裏那盆青橘,江大人喜愛,你把它送過那邊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師爺,胡師爺卻不理會,又道:“這麽熱的天,你過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還有《雪鴻再錄》兩部書,說過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書房裏。”說罷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葉名琛的書房。江忠源十分機警的人,只一怔,當即對那丫頭笑道:“你是制軍身邊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頭一雙眼睛閃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爺這話奴婢不敢當……”便忙著去搬花。江忠源自回東院,命小奚奴把臟衣服過冬被褥搬出來預備著來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實地紗袍子,搖著芭蕉扇坐在案旁看書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聯翩,總沒個情由可尋。

  約莫過了一刻鐘時分,院裏傳來窻窣細碎的腳步聲,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來了。女孩子兩手端著一小盆青旺旺綠得油潤碧滑的玲瓏橘樹,還挎著一只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樹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著皂莢的筐子放在地上,雙手扶膝,怯生生說道:

  “江老爺萬福……您公候萬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說道:“小小年紀,有十六歲吧?乖巧可憐見的,倒是很能奉承——萬福就好。公候什麽的可以不必——那邊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擺上洗就是了。”此時近在咫尺,仔細打量這丫頭,也是月白實地紗短褂,銀紅水裙下露著天足,秀眉微頷粉唇鎖春,宛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童。江忠源在書架上尋著《竹垞小志》和《雪鴻再錄》,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書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荷花……”那丫頭雙手泡在熱水盆子裏掰著皂英,頭也不擡小聲說道,“太太嫌這名兒不好,說這裏哪來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老爺說荷花就是蓮花,叫過來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爾,這是極細的事,可以窺見葉家宅院裏一點帷幕消息。

  她開始往盆裏泡衣服.一件件揉搓。江忠源看著那雙小手不停地在皂莢沫中蠕動,不禁嘆息一聲,問道:“我頭一次來衙候見,在花廳裏見過你。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講?”

  嚓嚓的洗衣聲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門外看了看,接著洗衣沒言聲。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陽剛偏西一點,滿地照得白蠟蠟的,蔚蔚蒸氣水波似地微微晃動,沿墻的玫瑰籬笆和那株木棉在驕陽下紋絲不動,滿院靜得連一聲蟲鳴也沒有。因笑道:“你也太小心過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喚了四十年的人了,小於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怕他們泄露出去麽?”

  “江老爺!”荷花丟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邊雙膝跪了下去。突兀一句說道:“大人,葉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點離開廣州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語氣激得打了個顫,口氣冷冷地說道:“恐怕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鹹豐爺朱筆親點的特簡官員,朱批寫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團練一事可見一端。廣東華夷雜處事繁任巨,著由吏兵二部委其為觀察道,以期考察。’有這朱批諭旨,且我也有專折上奏之權,不但不能自由,即便總督也不能隨意調度我。我正要拜章陳情,恐怕還不能奉命去湖廣。”

  “我……我只是個粗使丫頭,大人信不過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又昂起了臉,說道:“要是胡師爺親自給您說,您信不信?”見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辦團練,葉制台還是高興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這一條,伍紹榮不能容您,鮑大——鮑雕他們更是駭怕。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雙簧兒戲,施苦肉計,英國人說您‘目光短淺’,伍老爺子說你‘胸無城府’,這才準允你收錄二虎三彪。待到團練起來,他們又覺得上了您的套兒,又說合讓您去湖廣剿長毛賊!您前後想想,我這話有假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