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1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驚悉叛民蹤(第4/8頁)



  “馬太爺沒法,只好升堂問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說他‘唇如利劍、舌似鋼刀’,頂得姓馬的一楞一楞。連過幾堂,李戴也激惱了,罵太爺是‘混賬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說他目無官長、咆哮公堂,當堂打四十板,在衙門口枷號三天,賠紀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獻縣是胳膊上走得馬,體面排場響當當的人物。這一筋鬥栽到底,丟盡了人。回來就賣地打官司,一級一級告到保定總督衙門,幾個月裏賣得只剩了宅院。他賣完了,訴上去的狀子又批回了獻縣……

  “馬太爺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升堂。李戴連過幾堂,堂堂都頂得他頭暈臉白。最後一次過堂,馬太爺也甚是溫和,在手心裏寫了些字,說‘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幾步看那字,上頭寫得清楚四個字‘官宮相衛’!馬太爺說:‘看清白了吧?你還是撤訴認栽,你這官司打不贏……’李戴當堂就氣暈了過去。夜裏兒子去探監,他聽說地賣出去轉手都是姓紀的買了,又寫狀子叫兒子告禦狀,把三尺多長烏木煙袋杆一撅兩截,喊了聲‘陽間沒有天理王法,到陰曹地府我告你紀昀三狀!’用煙袋杆楂順口直捅進去……他兒子在柵欄外也一頭撞暈死過去……”

  這樣陰慘悲淒的場景,李氏說得如目親歷。一陣哨風掠窗而過,案頭的燭火不安地一晃,昏燈暗影中簾動帷搖,仿佛那個冤魂就在屋裏倏去倏來,連劉墉這樣問老了案子的也心裏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裏顫抖起來。良久,劉墉嘆息一聲,說道:“這是兩家強梁相遇,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你們是李家老佃戶,地賣給姓紀的,紀家寧肯地荒了也不讓你種,是的吧?”

  “爺這話再明白不過。幾百家佃戶,但綽住個‘李’字就奪佃……”李氏咽嗚著說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李戴原也是鄉裏一霸,他犯了這個忌,倒運的還是我們小戶人家……大臘月裏,紀二官人莊丁們出來收房子,幾十家子一個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兒子還小,紀家又不收留我。有甚麽法兒?幸虧他三嬸子是自耕農,把兒子過繼了去,也算有了個著落……我們鄉裏過社會,小時候跟著舅舅拈場子配戲,會彈琵琶,就帶著女兒逃荒出來了……”福康安卻問:“你說李戴死前叫他兒子告禦狀,他告了沒有?”小菊在旁一哂,說道:“你問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說:‘你舍得下房裏那囤黑豆,就能告出禦狀!’他回去扒開黑豆,裏頭藏的都是並州足紋,有兩三萬兩,告狀都化出去,他舍不得這錢;告狀要去北京撞景陽鐘,順天府裏過釘板,官司贏了也要流配三千裏,他舍不得這身子。他家長工口裏透出風,四裏八鄉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現在綽號就叫‘李舍爹’。”

  幾個人聽了都是一笑。屋裏陰森悲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福康安從人精子手裏取過銀子掂掂,想了想,皺著眉頭又掏腰間,有十幾枚金瓜子兒,是和馬二侉子下棋贏的——都掏了出來,想遞給小菊,又轉遞給李氏,滿臉老成說道:“你們是良善百姓,不在樂藉,不要做這生涯了,不但受欺負,也要替你兒女將來出身作個打算吧!這點錢當然不夠,明天——明天下午吧,你們再來一趟,我再幫你幾兩。就這裏租間房,任是做個甚麽小生意,也比這行當兒強些。”

  “謝爺的恩典!”李氏一聲慟號雙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死命摳那樓板縫兒。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眼圈紅紅地,擺著手道:“去吧,去吧,別再說甚麽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轉臉對剛進來的黃富揚問道:“見過這裏青樓的把頭了?沒找你甚麽麻煩吧?”

  “爺,他不敢!”黃富揚笑道,“青樓行雖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樣是江湖飯碗。他們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還來不及敬呢!倒是從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蹤跡,這事得趕緊回爺。”

  福康安和劉墉幾乎同時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兩只突然發現了老鼠的貓,直盯盯瞧著黃富揚。劉墉的嗓子壓沉了,帶著喑啞問道:“蔡七在棗莊?有沒有下落處?”黃富揚笑道:“是那個王八頭閑話裏套出來的,沒奉兩位爺指令,不敢深問……他現在就在隔壁,想請我吃酒。我說我是有主子的人,得過來請示——”福康安不等他說完,身子向後一仰靠了椅背,一揮手道:“叫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