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9 居移氣嬪禦共邀寵 勤軀倦遊冶觀排場(第5/7頁)



  “太軟了!”那邊排演場上,魏長生沒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著白麻子臉對那小旦說道:“她這時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裏頭帶的是怨和恨!竇娥守寡,溫良淑賢,孝敬婆婆,她原是個節婦。你想,張老漢估占她婆婆,威逼她嫁張驢兒,這時候兒她是委屈裏帶著無奈,一步一步逼到死地裏,直到上刑場。她這時候兒怒大於悲:我一身清白,本該是旌榮表彰名標後世的,反而遭汙罪被殺,老天爺好不長眼,地藏菩薩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吊孝的心去度量竇娥——要字字咬金斷玉,句句決絕滅裂,悲和恨都嚼爛了吐出來,帶真氣兒——你聽我唱!”因拂袖作態,細聲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顯——有山河今古監……天也!卻不把(那)清濁分辨:可知道錯看了盜跖顏淵?!有德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不想天地也順水推船……

  “後收一句要綿裏藏針。”魏長生一板唱完,兀自余音繞梁,眾人還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聲接著教訓:“分寸錯了就有天地之別,懂麽?她雖有怨有悲有恨,也有個認命的意思在裏頭。說到頭是不服法,臨刑許三願,都是對天地說的,不信天地,只管罵就是了,許甚麽願呢?”他說完竇娥,叫過扮關羽的銅錘,說道:“〈單刀會〉一出,不能帶半點書生氣,方才你練得溫了!魯肅是戲裏陪關羽的,他眼裏的關羽,不能和台下聽戲主兒不一樣,‘他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糾糾一丈虎驅搖,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個活神道!’——神道,你明白嗎?聰明正直就是神!關夫子是儒將,不帶霸氣,是一股忠勇氣。他那雙丹鳳目是似開非開似閉非閉,是叫人看出一個‘傲’字兒,不是睜眼就殺人,你要想仔細了……”他款款而言詳明剖析,戲子們執禮靜聽恭敬銜命,比臣子們見乾隆還來得虔誠。幾個人都聽呆了。乾隆不禁慨然而嘆:“魏長生在南京見他演戲,《救風塵)裏的趙盼盼,卸了妝真是其貌不揚。聽他說戲,又一派大家風範,不在宗師稱號。人,這是從哪裏說起?”眾人聽了當即隨聲附和。

  正說話間,那仆人向門外一指,說道:“家主人回來了!”便快步迎了出去。眾人看時,果然從花籬南邊一個年輕人悠步轉出來,劉統勛眼花,金鑊和範時捷都近視,看不清楚。乾隆看時,見那年輕人只在二十五六歲間,穿一襲雨過天青袍子,醬色套扣背心,腰裏系著絳紅腰帶,越顯得面如潤玉眉目清秀,一見令人忘俗。他站在籬墻旁聽長隨說了幾句甚麽,點頭快步子進軒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謝某回來遲了,慢待客人,有罪!一一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眾人忙都起身還禮。

  “不敢,隆格。”乾隆也緩緩起身,含笑抱拳,“鑲黃旗人。主人風雅好客富而有禮,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貴綱紀茗茶相邀如對親友,即古之孟嘗君不能過之。我和朋友們感佩莫名啊!”謝雲岫呵呵一笑,也下一一問眾人姓名,說道:“是我特意吩咐的。乾隆老爺子聖駕就駐揚州,滿城勛戚貴族,我們生意人家,一個也不能得罪,誰來遊賞訪問都要溫和春風相待。如今世上並沒有‘夢常經’,只有生意經。先生儀表堂堂舉止高貴儒雅,從人也都器宇不凡,他們豈敢慢待呢!”乾隆笑顧眾人,說道:“維川先生真是快人——實不相瞞,我是——莊老親王的侄兒,地地道道的天瑾貴胄。閑遊過來,如此良辰美景間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當了不速之客。嗯……這位是嶽先生,這位劉先生,這位範先生,這位是金先生……”

  謝雲岫一一含笑點頭致意,說道:“您是貝勒,他們想必也都不是等閑人物吧!天已這個時分,在我這裏留飯如何?”乾隆未及答話,劉統勛咳嗽一聲說道:“主人美意我們心領了。我們爺——剛剛進過早餐,下午申時以後才進晚餐。多請鑒諒。”乾隆其實只在嫣紅處吃了幾片參茸桂花餅、喝了幾口茶,雖然不餓,卻也想吃飯,但劉統勛在此,想在外吃東西難如上青天,卻也舍不得就離開這裏,因笑道:“飯是不必了。這裏青山綠水茂林修竹,芳草茵蘊間歌袖舞扇,確是別有一番情致,令人留連忘返啊!”金鑊和範時捷也都不想走,又有點怕劉統勛,都只笑不說話。謝雲岫笑道:“想聽曲兒——那現成的。只是屋裏狹窄,請移步外邊,我請了安徽雙慶班最有名的戲老板教習家班子,原是想演給太後和皇上看的。看來皇上忙得顧不上看戲,只好帶回去給父兄們取樂子了。我這就去安排,有貝勒爺看過,也不枉了這片心……”說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