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9 居移氣嬪禦共邀寵 勤軀倦遊冶觀排場(第6/7頁)



  他一出去,劉統勛就抱怨,“主子怎麽泡這裏了?捐款迎駕的上千,倒是有姓謝的在裏頭,誰能一一考證核定?還想在這裏吃飯!我聽他口音,絕不是錢塘人,總帶著點背書似的別扭話音兒……略看一會兒,主子咱們還是走人。”一直沒有說話的嶽鐘麒枯著壽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說道:“這人好象在哪裏見過?我沒有到過錢塘的呀……說是生人,又似乎確實見過……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這就是佛所謂‘緣’。從不見面的有的人一見就厭煩,有的人見了親切,有的又似曾相識。”乾隆笑道,因見謝雲岫過來,說道:“不要議論了,主人聽見不好——咱們去吧!”說著站起身來迎出門去。謝雲岫見他們出來,也就不再進門,他卻耳力甚聰,直率說道:“相逢就是有緣。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議論。方才我的管家說,一看就知道諸位來頭不小……你們破衣爛衫來,他未必就那麽好客。是嗎?”一頭說,帶著眾人出軒,芳草如毯的演場上早已散擺了幾張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閑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風艷陽之下,但覺清心爽意無比。

  乾隆這才細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紀都在十六七歲之間,都沒有上戲妝,漢裝綾裙披紗霞色,粉白黛綠娉婷而立,一個個雲鬢堆鴉明眸皓齒,輕輕盈盈如同臨風玉樹,綽綽約約皆是傾國顏色,映在湖岸,真有點瑤池仙子臨凡的風韻。乾隆不禁精神大爽,笑顧身邊的謝雲岫:“你是從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謝雲岫笑而不語。魏長生此時卻沒了老板派頭,笑嘻嘻捧過戲單子,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爺們吉祥!來聽小的的玩藝了?孩子們資質都是好的,只習練不久,恐怕難入爺們的法眼。隨意點幾出,給爺們取樂子就是了……”

  謝雲岫接過戲單,轉手便遞給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聽你說戲,深得壺中三味。就是散曲兒罷,你們清唱也罷,唱了就場說戲,現身說法請君入甕。這才得趣。一出一出扮唱起來,還不如到園子裏看戲呢!”“一聽就知道爺是懂戲的!”魏長生眨巴著小眼笑道:“爺是北京來的貝勒,莊老親王慶親王常叫堂會,敢情爺看過小的戲?——只是不上妝,就好比古董不襯托兒不上架。小的這付模樣,扮了佳人,只合閉了眼聽,開眼是萬萬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確實看過你的戲,扮相身段如花似玉,這樣兒唱佳人,孤墳裏的野鬼也嚇跑了——只管唱,她們也唱!朕——真是的,這又何必謙遜呢?”

  “伶官花官,你兩個略上上妝!”魏長生笑著轉臉吩咐:“給爺唱一段《寫真》①,我扮醜兒給爺們一段子《南呂一枝花》!”手一擺,十幾個女孩子如奉軍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畫眉,有的調箏弄琴。魏長生施禮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撲了一下,一擺手出場,卻是笙蕭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錚錚叮叮的月琴琵琶節奏分明奏起。魏長生臉上撲白,腳移手拂,頓時精神抖擻,抑揚錯落唱道:

  ①寫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子弟們是個茅草崗,沙土窩,初生免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覃,受索網的蒼翎老野雞。踐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冷箭蠟槍頭!恰不到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個女伶粗著聲音插科道:“——那還不趕緊改邪歸正?”魏長生呵呵一笑,和聲陡轉急速,猶如驟雨擊棚珠撤玉盤,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搖頭擺身接著唱: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碗豆。恁子弟們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幹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躒、會打圍、會插科、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一一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聲嘎然而止。魏長生扮個怪臉兒一笑,就地打千兒道:“唱得不好,爺們賞聽見笑了!”

  眾人還在沉迷,此時才清醒過來,嘩地一片掌聲。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萬磨不回頭。得了這種歹症侯,華陀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貝勒爺您好才學!”魏長生十分機變,順話奉迎,笑道:“您說了一首詩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順口出了一首竹枝詞兒,得意之余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著魏長生道:“過來,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