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8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第4/6頁)



  “舉世渾濁,誰能獨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觸動心事,微蹙眉頭嘆道,“山洪發了,河裏石頭也不得清凈。官場齷齪,商市也是一樣,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間機械變軋,仇殺稔秧爭一點蠅頭小利的,又何嘗沒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滿壁的雲龍、金銀輪、接引童子,各種奇形怪狀的虎豹熊犬寶象神馬神牛獅吼,聽著易瑛的話,說道:“世界大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藏汙納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麽樣鉤爪鋸牙的怪獸生不出來呢?黃河不去說它,千年來泥沙俱下。就這條揚子江,秋水寒波清冽異常,水底激流中什麽情形就難說;這灣莫愁湖,平明如鏡,溫婉得處女似的,下面的汙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聽了點頭不語,仔細品味乾隆的話,卻又一時揣摩不出什麽意蘊。乾隆一笑,閉口不說話。紀昀轉口替乾隆說道:“說出來猥褻了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聽鼓升堂,是個男人提著人頭來投案。一問是殺奸。袁大令就問‘你懂律條不懂,殺奸只殺一個,要抵命的!’那人據實說了,竟是一女兩男,大天白日一處犯奸。殺了一個,另兩個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驚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說:‘我好比一枝花,頭上飛來兩個蜜蜂兒采蜜,我有什麽法呢?’——這當然不是官場商場,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就是平頭百姓,裏頭的齷齪事還少了?”

  易瑛聽得滿臉一紅,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無語。易瑛畢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鎮定下來,格格一笑,說道:“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我要說官場,商場。”因將高恒在揚州眾樂園和薛白、雲碧、阿紅淫戲情形說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說她,是個行院婊子,那兩位可是揚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結上憲,那可真是什麽都舍得。眾樂園掌園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說,前台唱麗娘入春夢,後台三英戰溫侯,真熱鬧煞!”

  “真的?”乾隆幾乎脫口問出來。高恒行止不檢隨處沾花惹草,早就有禦史上章彈劾過,棠兒也隱隱約約說過他不規矩。一來是大臣,二來是國戚,乾隆自己也是個招蜂引蝶的風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頭如此胡作非為,臉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著,裴興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臉,官官相沿成習,豈不是混帳世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紀昀生怕他發皇上脾氣,忙笑道:“我剛才已經失口。佛堂上講這些,本來就太臟了,不是褻瀆也是褻瀆。善惡因果總有報應,今日三英戰溫侯,保不定日後五馬分商鞅呢!”乾隆聽著,咽了口唾液,道:“風清先生說的是!”因見已轉過佛堂後廊,方丈精舍裏燈燭閃爍,裏邊似乎有人說話,停步諦聽片刻,笑謂易瑛,“老和尚沐浴剛過,咱們見識見識,看這位百歲老僧機鋒如何!”話音甫落,便聽一個蒼老渾濁的聲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來的已經到。阿彌陀佛——施主們請進!”

  聲音如此沉渾!房外幾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嫣紅和英英搶前一步進了精舍,果然見兩個小沙彌擡著一木盆熱水出來,方才領著眾僧誦經的性寂盤膝端坐在炕下蒲團上閉目不語,面上微帶戚容,北山一臥木榻上跌坐著一個胡須稀疏的老和尚,卻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歲月風幹了,蜷縮成一團合掌瞑目——想來這就是尹繼善說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聲佛便退到門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見乾隆和紀昀進去,“卞和玉”還用手讓自己,也伸手相讓。只略一觸,易瑛微微運功,但覺這年輕人手上力道隔著棉花似的,若有若無似吐似吞得不著邊際,不禁暗自駭然。端木良庸卻似渾然不覺,含笑讓著,待易瑛進內也就隨後而入,神定氣閑地站在離乾隆兩步遠的門旁。卻聽乾隆笑道:“久聞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緣幸會,願聞和尚三乘妙諦!”

  “阿彌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睜開眼緩緩移動目光掃視眾人一眼,說道:“確是與大居士有緣。老衲自康熙四十年棄道從釋,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壯遊時舊人後裔,而後鐘漏並歇,豈非天意?”因見眾人都是一臉茫然,滿面皺紋略一綻,對端木說道:“令祖封老先生還健在吧?他十歲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見過我。”又轉向乾隆,用古洞一樣深逢的目光凝視移時,瞳仁一閃即逝,喟然說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盡塵煙……君清華毓德,與令祖何其相似乃爾!”說罷便瞑目。

  紀昀學究天人,遵的卻是正宗儒道,於神佛仙道持了個“存而不論”的宗旨。聽老和尚搗鬼,肚裏只是暗笑,直到他說出“清華毓德”四字,心頭簌地一震,略一定,進前稽首問道:“敢問大和尚俗家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