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8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第5/6頁)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漸漸……”老僧呐呐說道:“姓誰名何盡歸空,居士無須多問。”

  紀昀是絕頂聰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說嘴,我已經領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卻如墜五裏霧中,見眾人一臉肅穆,知道已被這和尚說中,也想問一問自己休咎,因端肅莊容一個禮拜,說道:“大師,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圖,懇請收納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語,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團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號,說道:“居士性情熱衷,六根不凈,八垢難除,九根未存,有求於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嘆一聲,說道:“聽說二位大師師徒也是半道為僧。我雖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性,閑下時也略有修習,但在紅塵,但有錢財必難入佛門,這也是佛門俗見。清凈六根,無非一個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對?”

  “我為汝下一轉語,”性寂說道,“試問何謂念煩惱?”

  乾隆原在東宮,就被雍正指號長春居士,佛學造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這兩位百齡禪師對一對機鋒禪語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搶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觀看,只見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煩惱——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

  “奪取鋼刀破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

  “一任清風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從系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

  “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

  “蠟燭成灰徹底銷。”

  “何謂找煩惱?”

  “底事急流爭鼓棹?”

  “作何除法?”

  “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

  “鉆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

  “凍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無表情,目光在眼瞼下晶瑩閃動,凝視著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嘆,說道:“逆水爭流中,幾人能返舟順水?”易瑛道:“大師,難道我參悟得有誤?”

  “你說的不錯。”性寂說道,“再問下去,信及你仍舊是口吐蓮花,然而掃除綺業,一歸佛教,不憑口頭禪,莫愁湖就在寺外,揚子江環繞如帶,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揚州有字號的,世代篤佛比立卞家,自幼修習了然空法。”

  性寂莞爾一笑,他的聲音有點像隔壇子向外說話,略帶暗啞,卻又十分清晰:“‘了然空法’四字談何容易……我師在峨嵋二十年苦禪,來此駐錫三年,坐穿蒲團。昨日示寂,今夜歸西,尚且告我輩徒眾,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揚州逆水來寧,談何順水推船?有為而來,談何知道了空?鏡妝粉奩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以詩對禪,乾隆還是頭一次看見,準備了一肚子《楞嚴》《華嚴》經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覺黯然失色。想現成即席對禪,深知難與“卞和玉”比擬,因目視紀昀。無奈紀昀卻於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違拗不得,思量揚長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聲長,春歸何蕩漾。堪嗟六生無常,喧囂紅塵混跡酒市茶墻。作甚的神與佛,又何必無益自感傷?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請君歸去。且放浪,也倜儻,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說道:“老僧將西去,臨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閃,對乾隆道:“和尚時辰已到,要與諸居士別過了!”

  乾隆曾幾次見過道德高僧示期圓寂,京師檀朽寺了然和尚,法華寺明色和尚,還有五台山清涼寺在大覺寺遊方的掛單和尚空世,圓寂時他都去看過,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頓不堪——其實是沉疴壽終,臨命勉駕罷了。這位法空,沒有出示讓善男信女來瞻仰膜拜,已經令人詫異,連寺中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無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傳法旨,請同門,法螺鼓號大吹大擂的景象迥異——而且就在此刻,從容禪對之際,居然驟爾便說“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間又敬又畏,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說道:“願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點頭,挪身下炕,親自將一雙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給他披袈裟,他一笑擺手說:“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給你的袈裟,後年依樣畫葫蘆。”在地下隨意散了幾步,略一振衣,倚著佛龕站定,口中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