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8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第3/6頁)



  繁華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帛散,網張三面莫遲疑。

  乾隆笑道:“這麽好的詩,這麽平和的判語,怎麽只是個中中簽?那上上簽又該說甚麽?”

  “上簽那是講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紀昀笑道,“下簽都是講沒酒沒色窮困生氣的——咱們兩頭都不求,中中簽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說話,卻聽那廂求簽的年輕人細聲細氣地說“我的是個上中簽呢!——這位老先生,請幫忙給我也解解!”說著已經過來。端木子玉見他過來,裝作看壁畫兒也湊了近來。紀昀看時,也是一首詩。

  濃桃艷李映紫霞,群芳難妒謝園花。

  猶羨三春景不盡,黃金台畔繞暮鴉。

  ——佳木獨秀於謝家園內,其蔥蘢可知。離人安,財運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著詩道:“這一句——黃金台畔繞暮鴉——我總覺得不甚吉利似的。”

  “這是說你的歸宿。”紀昀笑道:“烏鴉是孝鳥,你一生出人頭地,終於魂歸黃金台,難道還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這位青年,總覺面熟,再想不起在甚麽地方見過,待他聽完紀昀解說,垂睫沉思,一刹那間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鬧山東平陰縣的那位施藥布教的道長,在平陰縣城城西關帝廟廣場相見時,二人還默默相對移時——坐實了這一條,此人便是“一技花”無疑,至少也是白蓮邪教裏的要緊人物!他心裏先是驀地一緊,隨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幾,萬一認錯了,豈不遺笑臣下?再說,已經事過七年,沖虛道長的模樣已經濾漫不清,只改了女妝的沖虛在城下與自己脈脈相對的情景宛然,綽約間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裏覺得神似而已,哪有人過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結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湊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來說道:“敢問居士貴姓、台甫?”

  “不敢,賤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進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麽稱呼?”

  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青年說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

  “這個名字並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說道:“不但卞和傷殘廢損泣血終天,就是和氏壁,本來好好一塊璞玉,琢造成一塊只能在詔書上戳紅朱砂的印璽,也就失了它本來的天性。”

  紀昀雖在平陰也見過易瑛,但只遠遠瞪見她在人眾中廝殺。他是個近視眼,到底也沒真切記住她的形容模樣。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嫻雅,談吐聲語清越,並不惹他生厭,但身負乾隆安全責任,他卻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和生人搭訕。因不動聲色湊到二人中間,笑道:“和玉先生是應考南闈來的秀才罷?《三字經》裏說‘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塊玉做了傳國之璽,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裏滿河床的鵝卵石又有什麽分別?”

  “我不是秀才,沒有讀過《三字經》。”卞和玉一哂說道:“但見今日官場,銅臭氣熏天和氏之壁失傳,大約也還因它本性未泯,不願混跡於糞土般的官場商場裏邊吧?所以孟子謂‘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於泥塗’。河裏的鵝卵石中未必就沒有荊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處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糞窖裏要好些,是麽——還沒動問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錯。這位變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強依她在揚州戶籍假名,向尹繼善“報效”十萬兩白銀“以備迎駕”,立即接到了總督衙門鑒印的全紅請帖,約邀八月初三前趕赴南京,隨眾接駕,聽候召見;恰蓋英豪飛鴿傳書,八月初五在莫愁湖勝棋樓與黃天霸比武,請“卞先生光臨觀護”。於是不再聽眾人勸阻,帶韓梅唐荷和喬松匆匆趕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達南京,住毗盧院是蓋英豪盤子上的安排,誰知正應了“無巧不成書”,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廟東西院!易瑛盡自精於先天神數,善演仙法道術,只想東禪院住的是富豪官紳香客,再也沒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當今”!見乾隆言語從容,舉止倜儻,行動間雍容灑脫,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親敬之情來。因就隨著乾隆同觀壁畫。紀昀聽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話竟無可辯駁,因笑道:“敝姓年,字風清。癡長你幾歲,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說話,無論官場商場,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論之的。聽你話音,似乎是河裏的石頭了。真令人羨煞,老年人卻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進你說的糞窖裏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