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8 說宦情夜宴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第4/6頁)



  “……有的。”傅恒語氣中帶著遲疑,“一是銀子畢竟沒敢悍然私吞,還留著觀風色:二是事發之後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績好,沒有民憤。如今的官,貪賄的手法也愈來愈高明,有幾個直接拿錢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畫的,送宅院的,還有送產業的,比如蘇杭一帶織造綢緞主們、江西景德鎮大瓷窯主們行賄,送的是‘份子錢’。不張不揚、沒憑沒據,那些分店、分號就成了‘父母官’的產業了。楊景震不聰明,盧焯更笨,就落入網中……”他嘆息一聲,言下不勝感慨。

  乾隆也是嘆息,說道:“朕是很惜這個盧焯。如今選上來的進士,叫他寫八股文,一個個花團錦簇,叫他說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說一套。給他一個銅礦,他就不及錢度;給他一條河,讓他治,他就望洋興嘆。懂得經濟之道的太少了,朕有點舍不得。”傅恒笑道:“主上想饒他還不容易?駁了部議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沒有錯誤,駁不動。朕想,吏治還要整頓,愈是天下富裕,這一條愈是要緊,不殺他,別人引例叫饒,朕饒是不饒?”

  這一來傅恒也語塞,良久才道:“皇上這話奴才心領神受,也實在感動。像這樣憂天下之憂的聖君,奴才能夠青蠅附驥,不知哪一代修來的福。”他順水推舟地灌了米湯:“有句話請皇上斟酌,如若委實舍不得盧焯,皇上可以代他擔點責任,這樣不傷大局,盧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腳,他臉背著燈影,看不清是個什麽神氣,許久才道:“可以代他擔點幹系。朕有訓誡不嚴之責也是實情。對了,還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員上條陳,議一議朕即位以來的政務闕失,不但盧焯可以保下來,也借此告誡天下:朕肅貪倡廉的至意——你這個主意出得好!”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傅恒卻知,這其實是一道罪己詔。有朝一日對景兒,乾隆想起來,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萬難承當的事。遂笑著娓娓說道:“奴才這會子又覺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實死一個盧焯,於國家並沒有什麽傷損,還可借此整飭吏治。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主意,只求主上聖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訥親已經動身兩天了,朕也下詔命錢度帶勒敏來京。核實了金川敗績,慶復、張廣泗斷不可留!那是兩個官居極品的大員,於天下震動比盧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於誅殺有罪官員,只要朝臣知道朕執法如山不庇護於心臂親臣,也就夠了!”傅恒忙躬身稱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掠過一絲寒意。

  他們邊走邊說,不覺已到西華門外,此時剛剛起更,八盞明黃宮燈煌煌耀眼。粉未一樣的細雨在微風中絲絲飄蕩,高大的西華門翹翅飛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淩空拔起的模樣。和西華門遙遙相對的,是張廷玉的府邸,門前只掛了兩盞米黃西瓜燈,燈下人影幢幢,隱約看去都是等待接見的外地官員。傅恒想起乾隆議論張廷玉的話,想說一句“張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見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腳,便問:“主子,這會子在想什麽——也許奴才不該問。”

  “朕在想山東平陰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著什麽,緩緩地說道:“朕已經告訴過你的,朕很疑那個女扮男裝的沖虛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來是很容易的,怎麽就沒有下這個旨意呢?”

  這個話傅恒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風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說話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陣子,竟憋出一句:“因為她是‘一枝花’!”乾隆搖頭道:“花有毒也還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經出名,朕十二歲時就聽過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沒這麽年輕,難道世上真有駐顏易容術?”傅恒笑道:“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覺得這句話太輕薄,忙又斂容問道:“主子後來又見著她了麽?”

  “見了。”乾隆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第二天開禁邊境,朕離開平陰,在西城門口又和她打了個照面……都沒有說話。離有一丈來遠近吧,我們對面站了一會兒,她向朕打了個稽首就騎驢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沒了才上馬。”

  見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傅恒不禁一笑,說道:“如若有緣,將來還會見的。主子想見她還不容易?”

  “朕不願與她有這個緣分。”乾隆眼神裏多少有點迷惘,徐徐說道:“你跪安吧!”

  傅恒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懷表看時,剛指八點半,還不到亥時。見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來,他一邊往裏走,一邊問:“哪位大人來過?少爺睡了沒有?”小王緊跟著往裏走,回答道:“今晚在這等著候見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說老爺今早天不明就進去了,晚上要見駕,請大人們明兒再來,便又都走了。還來了兩個洋人,是荷蘭國的洋和尚,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那通譯官也是個活寶,結結巴巴地翻譯過來,說久慕老爺是個中國英雄,想巴結巴結,奴才請示太太,也照前頭的話打發了。他們還想見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後合,說下輩子她托生個男的再見……聽裏頭人說,少爺剛剛睡著,怕驚著了,我不許打更的敲梆子……”傅恒站了一會,說道:“該打更還得打更,甭那麽嬌貴,慣得紙糊的人兒一樣,將來出兵放馬,大炮聲他聽不聽?現在就辦!”說罷進了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