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8 說宦情夜宴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第3/6頁)



  眾人倉皇退出了獄神廟,屋裏只剩了乾隆、傅恒、鄂善和盧焯。一坐兩站一跪,氣氛立時變得異常緊張。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微微嘆息一聲,問道:“盧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來京之前,已經料知難逃聖主誅戮。”盧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兩代聖君栽培,臣都辜負了,臣枉為人子人臣。生,羞見世人父母;死,羞見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腸,不知該如何發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說得傷情,眼圈一紅就要落淚,咳嗽一聲掩住了。語氣沉重得帶著顫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會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沒有批。這一次六部會奏,確是有理有據案定如鐵,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擬的,你已知道是斬立決。朕不願你顯戮,已下旨著令你自盡。你可有怨尤?”盧焯臉色慘白,像刮過的骨頭一樣泛著青色,叩頭道:“臣犯的是貪賄之罪,沒有什麽可恕的,顯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愛養元元的聖德至意。殺頭、自盡都是一死,臣願當眾向天下謝罪……”說到這裏,他已哽得不能成聲,只是稽顙叩頭。

  乾隆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喟然說道:“朕有惜你處啊!先帝爺在時對朕說過,江西有個盧焯,在縣裏修堰治水很見成效。國家水利自靳輔、陳潢之後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壩成功,是證先帝目力準確。況你從前操守也好。朕疏於教誨,只褒揚未加訓誡,終於有今日遺恨,記得鄂善修治磚河、潞河,幾次不成,請你指點。也是我們現在這四個人小酌薄酒,剪燭談政……”兩行眼淚已無聲滾在乾隆頰上:“那是恍若昨日,誰知你竟……”他沒說完,盧焯哪裏還撐得住,號陶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別說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熏英,你真叫人沒話說……”傅恒早已黯然落淚,“你是怎麽弄的?怎麽會犯這個病,為一個女人……”盧焯長長嘆了一口氣,拭淚說道,“六爺,都怪我財迷心竅,這時候有什麽辯處?那個女人懷了我的兒子……我們盧家五代單傳,我們老爺子說‘傾家蕩產也要贖她身子。’可我沒有產業。老爺子在先帝爺手裏罷官,還虧空欠了兩萬兩債務。姓楊的送來銀票,正好夠用,我就動了心。想不過是分家案子,過後無話,這件事就了結了。遭了劉吳龍的彈劾,奴才又懼又羞、亂了方寸,趕緊用八百裏加緊補了題參楊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這會子真無話可說,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淚流滿面,再也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聲,強撐著站起身來,說道:“這是你咎由自取。朕來看你,盡一盡昔日舊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盧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壩,都有些章法,參照他從前寫的《治水疏》,你們再談談。”說罷拔腳便走。

  傅恒趕忙跟出來,發覺外面的雨還在下著。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中,踽踽散著步,他不要乘輿轎子,眾人只好都跟著。一串黃色的西瓜燈在微風細雨中緩緩行進,像一條火龍在街上遊動。這一帶都是部署衙門,順天府又封了道兒,沒有看熱鬧的,倒也安適清凈。

  “傅恒,”乾隆邊走邊問,“你在外任當過欽差,帶過兵,又回來作軍機大臣。你有沒有貪賄的事?”“沒有。”傅恒立刻坦然回答,“但帶兵要軍餉不能沒有虛冒多領。這是因為部裏不肯如實發給,總打折扣。多少要說點假話才能夠用。有多余的也分給當兵的了。這是帶兵將領的良心和本錢。其余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臉面要緊,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傷。再者,我和盧焯不同,我有十來處莊子,都是先帝聖祖和皇上累年賜的,進項足夠一家開銷的,犯不著為銀子觸犯刑典。”乾隆聽著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夠。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人;要為一代賢臣,又是下人。你這個‘不敢’二字就是明證。還是要在誠意正心上克己復禮。”傅恒忙道:“是!奴才記住了,奴才學張廷玉!”

  乾隆仰天,用臉接著帶涼意的雨點,說道:“張廷玉自有他過人之處。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後的‘名’。今天見朕、他又說起入賢良祠,說朕答應賜詩的事。朕說‘你這是第幾遍了?答應了你的,準定給你,放心!’但朕心裏不取他。他這幾十年辦差,實在是勤謹。可是誤了他讀書、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說著又轉了話題,陡然問道:“你看盧焯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可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