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05 乾隆帝婉言撫老臣 張廷玉諄語教後生(第4/6頁)



  “皇上!”鄂善渾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湧到臉上,漲得通紅通紅,顫聲說道:“奴才只是謹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報答?只要錢糧供應不再滯礙,就是下冰水泡著,奴才也要把磚河、滹沱河治好!”說罷,連連碰頭叩首。

  傅恒見乾隆已經去遠,鄂善兀自叩頭不已,雙手挽起他。他們極熟的人,本想調侃幾句賀他升官,但鄂善滿手粗糙的老繭刺得他心裏一動,便沒說什麽,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轉臉對訥親和張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沒別的事,我要到嶽東美那兒去了。”訥親便也起身告辭。

  “就不虛留你們了。”張廷玉笑道,“高恒截留十萬石糧的折子寫過節略且不要報,留下來斟酌一下再說。”說罷親自送訥親和傅恒出府,到月洞門口才停步踅身回聽雨軒。莊有恭站在門口等候著,見他從微雨中走來,忙下階雙手攙扶他,邊走邊道:“太老師慢點——學生有點不大明白。山東平度顏希深擅自開倉賑濟,高恒擅截漕糧,都是職官擅自越權的罪過,事情明擺著的,怎麽只見軍機邸報登出,不見朝廷處分?”

  張廷玉在莊有恭攙扶下坐在安樂椅裏,不勝疲累地長長嘆息一聲,撫著前額上稀疏的白發,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異常蒼老深沉:“這是先朝有例的。當年於成龍在清江擅自開倉賑濟災民,部議奪官、鎖拿京師議罪。聖祖爺龍顏大怒,說於成龍一門賢良、愛養百姓、為君分憂,本當褒揚,反遭彈劾,連索額圖都被掃得一點面子都沒有。如今軍機處裏我與鄂爾泰的位置和當年索相是一樣的。貿然循著這例保敘請功,皇上也許說這是沽名釣譽,拉幫結派;若照章程處分,皇上或許又搬出於成龍前例申斥,豈不是自討沒臉?所以先刊在邸報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莊有恭沒想到這麽件小事張廷玉竟深思熟慮如此周詳,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師為相四十余年,同朝為官的革的革、罷的罷、抄的抄、殺的殺,唯獨他榮寵始終,巋然不動。思量著,卻笑道:“懸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問的。”

  張廷玉聽了一笑,卻沒有再說話,眯縫著眼望著天棚,許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此時天已黃昏,雲色晦暗樹影蕭索,縷縷冷風透門而入,掀得墻上字畫簌簌作響,更顯得寂寞難耐。莊有恭本來求問自己前程,見太老師如此冷淡,便訕訕地幹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師,有余暇給我寫一幅字兒可成?”張廷玉點點頭,養了這一會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扶著椅背站起身來,說道:“我這會子就給你寫。”一邊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過,想進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狀元,立馬就能授侍講學士,然後放幾任學政,穩穩當當做一個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門生多了,捧場的自然多,不但面兒上光鮮,升官也是極容易的。只要不出紕漏,十年內一個漢尚書是跑不掉的——可這都是一廂情願的事,你懂麽?”說著目視莊有恭。莊有恭正喜孜孜地撫著紙,聽到這裏不禁怔住,微笑道:“請太老師訓誨!”張廷玉將筆放在墨海裏,取過案頭一把扇子,展開了,只見上面寫著:

  能慎獨則器自重一筆仿米楷書十分端正。張廷玉笑道:“你的想頭並不過分,多少二甲進士都想走這條路,何況你是狀元!但你太熱衷了,中狀元神志失常,連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熱衷功名,但人主聰敏過人,國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點。國家重器親戚父子間尚且不輕授受,何況你一個漢人進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則作事容易見功,二則作事不見功,離著皇上遠,也不易見罪。待到真作出大事業,掙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話說。後生,你說是不是呢?”

  一席話說得莊有恭滿面羞慚,紅了臉,扶著紙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裏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滿手老繭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邊,偏偏卻表彰了躲在側影裏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對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呐呐說道:“老相國這話,學生如醍醐灌頂。中榜那年,確實是和幾個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態了。但這個冤沒處告訴,學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業業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養德性,不辜負太老師栽培苦心。”

  “這就對了!”張廷玉那核桃皮一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援筆濡墨,在宣紙上寫了尺幅大小兩個字:

  戒得

  又密密綴上幾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莊思泉公囑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從聖祖幸避暑山莊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時,是日雪大如掌,風嘯如狂,聖祖垂戒諸子於戒得居。吾輩臣子,思及‘戒得’之義,可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