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05 乾隆帝婉言撫老臣 張廷玉諄語教後生(第5/6頁)



  寫罷,正覓圖章時,卻見小路子抱著一疊文書跟著一個太監進來,張廷玉問道:“小路子,怎麽這早晚來了?你的腿怎麽了,看著有點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書奏折放在長條卷案上,笑著回道:“院裏苔蘚賊滑的,摔了一跤,又防著濕了這些寶貝,腿就有點扭了筋……相爺正寫字兒呐,這可是我的好福氣,我這就要放外任辦差去,跟了您這幾年,總見您給大員們寫字兒,我官太小沒敢張口。今兒既湊上來了,求相爺給點面子,另稟相爺,我如今改名字了,還是萬歲爺親自起的呢……”說著便將乾隆去軍機處“覲見”的情形說了。張廷玉是素來不輕易給人寫字題句的,今日給莊有恭寫條幅,已覺破例,正思量著婉拒,聽是乾隆給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並不好,官做的大了,人們就虛捧起來,其實自己心裏明鏡一樣,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為拿大的。今兒你既有福氣覲見主子給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給你湊個趣兒,便又扯過一張小一點的紙,心裏想:這是個地道的土佬兒,如今又放外任,應以君子小人之義儆戒,便寫道: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級,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大道無恒,唯修德而已矣。張廷玉謹識。

  筆走龍蛇似的一篇草書,墨汁淋漓地遞給了肖路,說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萬語,也只是要你做個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聖朝,也就不辜負我這一片苦心了。”

  “謝相爺賜字,謝相爺教導。”肖路高興得滿面紅光,雙手接過那紙,小心吹幹了,說道:“我原是德州客棧的小夥計,能有今日,全虧了楊大人和相爺的提攜。楊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爺又是第一名臣。你們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當小人。我雖讀書少,從小就聽鼓兒詞,樊噲是個殺豬的出身,黥布是個死囚,呂蒙正討過飯,當時不也是小人?後來都成‘君子’了。我這一去做起來,準叫老相國滿意……”

  二人聽他說“不好意思”當小人,都不禁莞爾一笑。後來聽他搬來的人物,才曉得這跑堂的在軍機處耳濡目染大有長進。張廷玉送莊有恭出軒時,肖路見沒人,便將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張羅著把送來的文書分門別類一劄劄疊起,眼見晚飯上來,肖路才告辭出來,一溜煙兒回到下處。

  此刻,傅恒已到了嶽鐘麒府中。他的家眷都還在四川。北京的這一處舊宅,坐落在城皇廟南街原是奮威將軍晉升一等公時雍正皇帝所賜,兒子嶽浚任山東巡撫,來往京師不便,嶽鐘麒便將宅子讓給了兒子。他來北京閉門思過等待部議校勘,自然還住了這裏。嶽鐘麒從張廷玉處悶悶不樂回府,屏絕家人,獨自足坐了半個時辰,只一們又一口喝著又苦又澀的釅茶,噓著心裏的寒氣。傅恒奉旨前來撫慰,卻沒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讓門上通稟,只帶了家下小奚奴一同進來,見嶽鐘麒半閉著眼坐在安樂椅上,雙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樣,不禁笑道:“東美公,獨個兒在家參禪啦?”

  “是傅相!”嶽鐘麒猛地一顫,坐直了身子,見屋裏已經暗下來,忙命:“快掌燈!——傅相,有旨意麽?”顫巍巍起身便欲行禮,傅恒搶上兩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麽多旨意!我去十四爺府瞧他的病,順便來看看你。也虧了是你,這院裏沒有內眷,家丁長隨幾十號,前院到後院鴉雀無聲,荒得像座古廟,我在這樣地方住一天也就悶煞了。你還該將夫人和兒女們接到京裏來的……”嶽鐘麒笑了笑,讓座上茶以後也坐了,喟然嘆道:“六爺天璜貴胄,我這一輩子從兵營裏打滾出來的,怎麽相比呢?這院裏的長隨家人,其實都是我帶出來的兵,中軍營裏跟著我廝殺過來的,有的老病,有的無家無業,左右橫豎跟著我就是。”他揣摩著傅恒的來意,略一緩又道,“六爺不但能詩會畫,上次帶著嶽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彈得也叫人入神,我聽著就好似又在千軍萬馬的戰陣裏兵戈交鋒呢。您,兵帶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聖武威,上次還言及西疆軍事、南疆平亂,兒子們必能親眼見到六爺殺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將名相,那是沒說的了。”

  傅恒蹺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紙湘妃竹扇,展開了合起一遍遍把玩著,燈燭下越發見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條油光漆亮的大辮子隨意搭在肩上,更顯著氣度宏深。他邊聽邊微笑,從容地點著頭,直到嶽鐘麒一大車奉迎話說完才笑道:“嶽大將軍不要拍我的馬屁。你從龍西征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我呢!打我一生下來,耳裏聽的我朝兩大將軍,一個年羹堯,一個便是你!這些日子你緊著往張衡臣那兒跑,為的是和通泊一戰輸得不服氣,要到大小金川撈回來老面子,可是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