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柳如是與顧眉

和大腦中儲存的男性名人的數量相比,幾千年裏能被我們記住的女子屈指可數:楊玉環、趙飛燕、蘇小小、薛濤、李清照、陳圓圓、柳如是……

寫下這些香氣氤氳的名字,從頭數來,令人心驚:這些被一代代後人懷想不已的女性,十之有五倒是至卑至賤的風塵女子。這些原本應是野草一樣卑賤無聞的女人幾千年來一直在一代代男人們的記憶中音容宛存,而無數大戶豪門的千金佳麗,尋常巷陌的良家婦女,還有曾經滿書滿卷的貞節烈女,卻都如落在書上的灰塵,被歲月之手一拂即去,未能留下絲毫痕跡。

這些活著的時候被人們拋棄、踐踏、輕蔑、詛咒的女子,死後卻飄凝成了我們歷史天空中最奇幻的一抹雲霞。

神女的沒落

誰能想到,這個人們心目中最肮臟的職業卻起源於神聖的祭壇邊?

在人類剛剛走進文明的時候,性是一件自然美好的事情。天真純樸的人們要把一切美好奉獻給神,於是他們想到了那種帶給他們極致快樂的東西:性。美麗的少女心甘情願地在高大聖潔的神殿裏,在神的目光注視下裎露身體,和那些參加祭祀的男子們如醉如癡地親熱纏綿。任何一個躬逢其盛的男子都有權擁有那具美麗的身體,原始的激情此刻成了莊嚴的儀式。他們認為,神會欣賞這種儀式甚於最莊嚴的舞蹈:

事實上,賣淫並非歷來遭人蔑視,而且曾經無須遮掩,它的起源是極崇高的。最初,娼妓是獻身於神的女祭司,她們以服務於路人為一種禮拜行為。那時,她們是受人尊敬的,男人們既利用她們又敬重她們。

最早的娼妓有著女神般的性格:她們是無私的奉獻者,她們的奉獻對於男性來說,帶有一種慈悲憐憫的意味。

當女祭司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神的祭品之時,就意味著神已由遠古時的大地之母變成了男性。男性已經成為大地的主宰,男性的自私和冷漠注定將越來越無情地籠罩整個世界,如同冬季將要來臨。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性變成了人世間最醜陋、最黑暗、最難於啟齒的事物。人們畏性如火,他們擔心這種如火的激情會燒掉制度和秩序。這是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一切秩序和規則都反映了男性的強硬、狹隘和冷酷。男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發明了“女誡”“女訓”“女論語”,發明了“男女授受不親”“叔嫂不通問”,發明了“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們用高墻重院,用小腳繡鞋,用謊言和恫嚇把女人們囚禁在自己的手心裏,最大限度地把她們與性隔離。可是在詛咒性的同時,他們卻在妻妾成群之後還要眠花宿柳,用金錢換取肆無忌憚的性放縱。

他們把這些聰明美麗的女子稱為“婊子”,在他們的文化體系中把她們定義為天底下最肮臟最下賤的生物。她們被摒棄於正常社會之外,活著沒有尊嚴,死了只能葬在孤墳野崗。人們說,這些女子是“無恥之尤”,是罪惡的源泉,她們的去處只能是十八層地獄,天厭神棄,永世不得超生。

冬季

在男權主義凜冽肆虐的季節,女性如同選錯了時序的鮮花一樣無法逃避憔悴凋零的命運。男性社會按照他們的需要,野蠻地肢解了女人的天性。這是一種目的和手段都極其野蠻的手術。

女人不許愛美。這句話聽起來如同讓太陽不許發光,樹木不許結果一樣的荒謬,然而它卻成了女性憲法中的綱領性條款。女性如果把自己打扮得千嬌百媚,花明雪艷,主動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性魅力,其目的顯然是為了招蜂引蝶,後果不堪設想。對有些女性來說,漂亮本身就是罪過。《紅樓夢》中的晴雯之所以被逐出大觀園最終郁郁而死,正是因為她雪膚花貌,體態風流。且看王夫人對她的評價:“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紅顏薄命,正是男權社會制造的一個無比乖戾的矛盾。為了滿足社會標準,女性只能把自己打扮得遠離性感,遠離“女人味”,以表示自己心中沒有欲望,不會給社會秩序造成危險。那位舉案齊眉的模範女性孟光之所以被樹為千古楷模,重要條件之一即是她本身沒有女性魅力,據史書記載,她“肥醜而黑,力舉石臼”。“醜妻近地家中寶”,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讓男人百分之百放心。

女人不許發展自己的能力。她必須安守第二性的位置,和男人保持能力差距,以確保男性的優勢地位不受威脅。按照班昭的標準,女人不要“才明絕異”,只要規矩老實,安靜本分,即為有德;不要“辯口利辭”,只要言語禮貌,不出穢語,便是“有言”;不必工巧過人,只要專心紡織,能洗衣做飯,便是“有工”。而吐辭流盼,言語動人,分明是不安分的征兆;讀書習字,吟風弄月,則絕對是“敗家的根本”。完美女人的三條標準是文盲、口訥、體力好能幹家務活。這更像是奴隸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