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勇到優雅:滿族漢化史

一 性格的勝利

(一)

明末那出天翻地覆的歷史大戲的結局實在出人意表。誰也沒有想到,是穿著樹皮鞋的滿洲人從斜刺裏沖上舞台,從演得如醉如癡的兩大主角李自成和崇禎皇帝手裏奪走了權杖。

從人口上來看,滿族和漢族太不成比例了。1644年前後,滿族人口不及漢人的三百分之一。兩個民族體積之比,幾如狐狸之於大象。

從軍事實力看,雙方也不可同日而語。明王朝的常備軍數量已經多於滿洲全族人口。明軍已經初步進入了熱兵器時代,擁有從西洋傳來的“紅衣大炮”、火銃等先進裝備,而滿洲人還完全依靠原始的弓箭和大刀。

至於文明水平,滿洲人更是不能望漢人之項背。明王朝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全民識字率居世界領先水平,而滿洲人還停留在原始農業漁獵階段,整個民族幾乎都是文盲。那些名留青史的滿洲貴族的名字,從音譯過來的字面上看來,倒也帶有神秘的異域氣息,可是一旦意譯,立刻暴露了這個民族的文化海拔。就以努爾哈赤的幾個兒子的名字為例吧:“多爾袞”的意思是“獾”,“多鐸”的意思是“胎盤”,最小的兒子“阿濟格”,翻譯成漢語是“老疙瘩”。女婿“和何理”的意思則是“上牙磕下牙”。其他王公貴族的名字也文雅不到哪裏去。“貝勒嶽托”,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傻子”;將軍“席特庫”,名字是“尿炕孩子”,而貝子“傅喇塔”的名字居然是“爛眼皮”。並不是滿族人不想起個好聽的名字,而是因為早期滿語只有口語而沒有書面語,實在沒有多少優雅的詞匯可供起名者挑選。

滿族人唯一的優勢,是氣質與性格。

(二)

幾乎所有的馬背民族都具有類似的性格:“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給滿族人的軀體注入活力的是粗獷的白山黑水。堅強和勇敢是從事原始漁獵必須具備的品質,朝鮮使者在其訪問東北的《建州見聞錄》中描述他看到的情景說:“女人之執鞭馳馬,不異於男。十余歲兒童,亦能佩弓箭馳逐。”

膽汁的濃度和血液的沸點決定了滿族狼一樣的性格,他們對長途跋涉及風刀雪劍帶來的肉體痛苦不以為意。像他們的前輩女真大軍一樣,滿洲武士的武勇同樣天下馳名。皇太極曾這樣自誇:“天下人稱我兵曰:立則不動搖,進則不回顧,威名震懾,莫與爭鋒。”

戰爭是滿洲人的節日,一聽說有仗可打,每個滿洲人臉上都是抑制不住的亢奮。朝鮮使者回憶說:“出征之時,滿洲人無不歡躍。連軍士的妻子亦皆喜笑顏開,惟以多得財物為願。如軍士家中有四五人者,皆爭先恐後要求出征,專為財物故也。”

與此同時,明末卻是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漢人體內的鈣質流失最劇的時期。在封閉的一成不變的土地上,漢人的成功取決於他是否謹慎、老成、“不招災惹禍”,是否恪守祖先留下的告誡,遵從朝廷定下的規矩。他們習於重復單調的田間勞作,卻缺乏應對突發事件時必備的勇敢和果斷。血性指數過高的人被專制統治毫不留情地消滅,漢人在五千年間日益馴服溫和,逆來順受。

在漢人看來,兵器本身就閃動著令人膽戰的寒光。“兵者,不祥之器也。”他們在社會上攀升需要的是華麗辭藻,而不是武功。事實上,“勇敢”幾乎就是“魯莽”的注解,“赳赳武夫”在漢語裏也逐漸演化成一個貶義詞。幾千年間,中華帝國內的精英人物都以崇文尚德為榮,而這一傾向在明朝末年達到頂峰。在萬歷年間到達中國的傳教士利瑪竇意外地發現中國是一個缺乏尚武精神的國度。他在寫給羅馬的信中說:“很難把中國的男子看作是可以作戰打仗的人。”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帝國裏最聰明的人看起來都像女人:“無論是他們的外貌氣質,還是他們內心的情感流露,他們看起來全像是溫柔的女子。要是你對他們尊敬禮讓,他們便會比你更加謙和。”居留中國的幾十年裏,利瑪竇也看過上流社會的人打架,不過其情景卻讓他啞然失笑:“彼此爭鬥時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婦道人家的慍怒,相互毆鬥時揪頭發。”“他們很少殘殺,他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這種爭鬥的方式。這不僅是由於他們沒有什麽真正的男子陽剛之氣,主要是,他們大多數人連小刀之類的兵器都沒有。”“這些男人們不惜每天花費兩個小時來梳理他們的長長的頭發,考究地整理他們的服飾,他們就這樣悠閑自得地打發著美好的時光。”

在這個國家裏,當兵打仗是一個人走投無路後不得已的選擇。“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與滿洲人渴望戰死不同,走向戰場的漢人們通常是滿臉悲愁,路兩邊是他們哭得昏厥過去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