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勇到優雅:滿族漢化史(第4/21頁)

金帝國的統治者們對此深感憂慮。畢竟已經有了鮮卑人的前車之鑒,他們不想愚蠢地重蹈覆轍。入主中原三十五年後登上皇位的金世宗開始大力扭轉漢化的傾向。他敏銳地認識到,只有保持女真人的尚武之風,才能保證國家基業長久。他屢屢對臣下說:“女直舊風最為純直,……汝輩當習學之,舊風不可忘也。”“若依國家舊風,四境可以無虞,此長久之計也。”

從世宗時起,金朝帝王千方百計阻止女真人的漢化進程。他們大力倡導女真人學習和使用女真語、女真字,為此規定,“猛安、謀克皆先讀女直字經史然後承襲”。他們禁止女真人使用漢人姓名及服裝。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年),“禁女直人毋得譯為漢姓”。二十七年(1187年),皇帝再次明令女真人“不得改稱漢姓、學南人衣裝”。

不過,漢化的力量遠遠大於皇帝們的權力。金代帝王們的這幾道詔書,如同投在漢化洪波上的幾片羽毛,瞬間即被席卷而去。到了金朝後期,包括皇帝在內的幾乎所有的女真人都完全漢化了,女真話不再有人會講,女真服裝也近乎失傳。原來規定的科舉考試時“試弓箭、擊毬”也被迫取消,皇帝甚至不得不同意女真人同漢族人通婚。盡管金世宗千方百計地提倡和推廣女真文字,但種種跡象表明,這種民族文字在金代始終沒有被真正應用。即以考古發現的金代墓志為例,居然沒有一通墓志銘是用女真文寫的。

隨著這些外在民族特征的改變,女真人骨子深處的民族精神也在以驚人的速度流失。《金史·兵志》曾這樣形容女真人的尚武之風:“(女真)俗本鷙勁,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將,部落保伍,技皆銳兵。”僅僅三四十年之後,沉溺在吃喝玩樂中的女真人變得懶惰、懦弱。征服者日以賭博飲酒為事,艱苦奮發的精神一去不返:“山東、大名等路猛安謀克戶之民,往往驕縱,不親稼穡,不令家人農作,盡令漢人佃蒔,取租而已。富家盡服紈綺,酒食遊宴,貧者爭慕效之。”當時中原各地的女真人,或者“以田租人,而預借三二年租課”,或者“種而不耘,聽其荒蕪”,甚至靠出賣奴婢和土地來維持其寄生生活。到了金代後期,女真人奢侈懶惰的生活積習更是臻於極致,陳規在寫成於貞祐四年(1216年)的一篇奏議中,稱南遷的猛安謀克軍戶均為“遊惰之人,不知耕稼,群飲賭博,習以成風”。顯見得已是無可救藥了。

尚武精神就在這個民族體內迅速消失,出使金朝的南宋使臣驚訝地看到,那些昔日一聞戰鬥便躍躍欲試的女真勇士,現在在出征前居然像女人一樣牽住家人的衣服哭哭啼啼:“金人初起時,甚為寒微,……當時止知殺敵,不知畏死,戰勝則財物、子女、玉帛盡均分之,其所以每戰輒勝也。如今則久居南方地面,識得上下之分,知有妻孥、親戚之愛,所以視死生甚重,無復有昔時輕銳果敢之氣。……當其出軍,其金人與親戚泣別,自謂極邊,有往而不返之慮。其軍畏怯如此。”

格魯塞總結邊疆民族漢化的規律時說:“過二三代後,這些中國化的蠻族們除了喪失蠻族性格的堅韌和吸收了文明生活的享樂腐化外,從文明中一無所獲,現在輪到他們成為蔑視的對象,他們的領土成為那些還留在他們土生土長的草原深處、仍然在挨餓的其他遊牧蠻族垂涎的戰利品。”讀到使臣的這些記載,我們就不難理解,當初僅以二千五百人起兵,僅用了十二年的時間,先後滅遼臣宋的女真人,何以在蒙古人的鐵蹄下不堪一擊。

(四)

現在輪到親眼目睹了女真人在漢地淪亡過程的蒙古人來做歷史大戲的主角了。從這出戲的序幕,我們似乎看到了避免重蹈覆轍的希望。

不識文字,沒讀過歷史,沒有深入過漢地的成吉思汗,有著驚人的智慧和預見力。他對那些可以提供舒適生活的地區報有天然的戒備之心。“對成吉思汗來說,北京令人難受的氣候似乎(對他來說也是過於溫和,因而)也令人松懈。每次戰役之後,他就返回北方,在貝加爾湖附近度夏。同樣地,他打敗了劄蘭丁之後,故意避開了就在他腳下的印度,因為對於從阿爾泰山來的成吉思汗來說,印度好像是魔窟。無論如何,他對舒適的文明生活的懷疑是正確的,因為當他的曾孫子們住進北京和大不裏士宮殿時,他們隨即開始墮落。”

因為深刻認識到文明生活對尚武氣質的損害,成吉思汗對他汗血征戰得來的功業報有一種悲劇性的看法。他悲觀地預言:“我們的後裔將穿戴織金衣,吃鮮美肥食,騎乘駿馬,擁抱美貌妻子,但他們不說:‘這都是由我們的父兄得來的’,他們將忘掉我們和這個偉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