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們

過去讀書人家裏常能看到漁樵閑話或松蔭清隱之類的中堂,大大方方地掛在客廳裏,昭示著房主人的某種崇尚或志趣。在強調個人社會責任的儒家社會,隱逸卻得到世俗如此尊崇,確是一個頗為奇特的現象。

隱士們幾千年來享有榮譽,溢美之詞充斥在歷代文集。說他們“輕天下、細萬物”,“玉輝冰潔,川亭嶽峙”,“輕生重道,世間稀出”。在傳記作者或崇拜者的筆下,他們德行純粹,一塵不染;他們眼光高遠,洞察世事;他們特立獨行,淡泊瀟灑,睥睨權貴,糞土王侯;他們穴居野外,左右琴書,拾遺粒而織落毛,飲石泉而蔭松柏。由於遠離世俗,有關記載就比較簡略,他們的事跡就有些恍兮惚兮。傳說有人能參透生死,未蔔先知,甚至說能“吸風飲露,遊乎四海之外”。這就有點非常人之可想象,可存而不論了。

隱與仕是相對的概念。嚴格意義上的隱士,應該是出現在知識分子被作為官僚機器理所當然的人才來源之後。戰國之前,世官世祿,平民沒有途徑入仕。及至後來讀書才成為仕進之途,讀書有成的人一般來說大大小小都能謀個官位。

偏偏有些人,可以做官而不做,可以居高臨下而不願,可以吃俸祿而不吃,就有點不同尋常。

事實上,更多人的隱,是不得已的選擇。

傳統中國可供讀書人選擇的社會姿態非常有限。仕幾乎是每個人都要擠的獨木橋。從理論上講,儒家的入世觀使中國知識分子“任重而道遠”,但實際上,知識分子是承擔不起這副重擔的。讀書人的本性其實不適於做官。四書五經教給了他們一套看起來盡善盡美的大道理,而實際上卻空疏無用,缺乏可操作性。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得到任何實用的技術性訓練,他們眼界極高,能力極低。讓這樣一批人去和社會上形形色色三教九流千機百巧的人物打交道,讓他們去揣摸上司心事擺平各方土地,他們實在力不從心。讓他們做官,實在是趕鴨子上架。

幸好還有一條途徑是隱。

仕和隱這兩種姿態都是漂亮的,出仕者對社會、對家族、對祖先、對後代、對自己,都算有了一個圓滿的交代,而隱逸,則是立足於對以上名位利祿的不屑一顧(不管是真誠的還是違心的),立足於對功名利祿的副作用的清醒認識並且做出了防範(不管是真清醒還是附庸清醒)。所以理論上講,隱逸是一種起點更高的選擇,是一種有著許多光輝的典範事業,是歸依在唯一能與儒教遙遙相峙的另一巍峨的文化高地——老莊之下的,因而是一種更為瀟灑的姿態,至於這種姿態的背後是否有著某種難言之隱,某種打腫臉充胖子,某種苦苦支撐故作姿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恥感文化的社會裏,這種姿態可以優雅地面對社會。

除了仕與隱,本也可以有其他現實的選擇,比如“不為良相,則為良醫”,比如潛心學術,比如潛心藝術,甚至可以去做師爺,做商賈。學術上或科學藝術上的成功,因為往往換不來紫金魚袋,換不來父母封誥,所以也就得不到社會的承認,所以讀書人就往往放不下面皮。做這樣的選擇,需要跨越巨大的心理障礙。那些跨過這道坎的,往往人格異常強健,他們是真正的傑出人士。

中國文化的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對人格標準的設定極高,人格範式的設計過於追求完美。一個人究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張揚到什麽程度?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把握自我,提高自我,改變自我?人能夠在他的生命中實現多大跨度的超越?這是人類面對的永恒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中國古人做出了悲壯的英雄式的選擇,無論儒道,都把天人合一的十足完美作為現世的標準,以此來要求自己。儒家的人格設計方案是內聖外王,即在內在精神方面,通過勤學苦修,認識天理,滅去人欲,達到或接近聖人的精神修養。聖人是什麽狀態呢?據說聖人是“前知千歲,後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聖人得了天道,因此一舉一動無不恰到好處,一言一行放諸四海而皆準,一貫正確,永遠正確。這樣完善的內在的修養功夫施之於外物,就可以立德立功立言,就必須立德立功立言,澄清天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樸。

要實現這樣至高的人格理想,你就得用各種各樣嚴苛的道德規範來約束自己,時時刻刻扼殺“人欲”,分分秒秒檢查自己的精神活動。你要“日三省吾身”,要“慎獨”,要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要“戰戰兢兢,嚴恭寅畏,弗懈益虔”,你活得太累了。你被罪惡感和焦慮情緒所控制,腎上腺素過量分泌,植物神經趨於紊亂,可你還是成不了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