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印度的河流

印度向人間四面八方的來客施展了魔法。基督教紀元的5到7世紀期間,從中國不遠萬裏來到犍陀羅和比哈爾取經的佛教徒們感受到的印度魅力之強烈,和如今在下這樣世俗的西方追尋者所體會到的相比,可謂絲毫不減。令外國遊客如此沮喪又如此氣惱的國家並不多見,而能夠讓遊客離開時戀戀不舍並且熱切期待再度重遊的國家更是少之又少。當來客在這片魅力無窮的次大陸上走完最後一程,許久以後,此間生生不息的音樂仍然在他耳邊響起。樂曲的編排異乎尋常,由混雜的各色旋律片段形成的和聲,換作別的任何國家,聽起來都叫人覺得不甚協調。牛車的車軸嘎吱嘎吱作響匯入其中,還有烏鴉呱呱的叫聲;但最主要的旋律片段是河流無聲的低吟淺唱,這咽咽低語直接訴諸眼睛,在那陶醉沉迷的頭腦裏蛻變成詩。

我沒有見過雨季洪水泛濫的印度河流。毫無疑問,那個時節的河流咆哮怒號起來,就像濕婆的公牛(1)被鞭打得暴跳如雷。我的腦海裏能浮現出河流在那般氛圍下的景象,因為在我的想象中,廣袤的沙質河床和覆蓋著砂石的原野注滿泛泡起沫的河水;至於在其他季節,這裏每條河流都宛如仁慈的巨蟒一路自由遊蕩,穿行在原野之間(之所以說仁慈,是因為哪怕是最微弱的涓涓細流,到這片如此幹渴的土地上,也是諸神恩賜的厚禮)。

在英國,一年到頭都有降雨,加上山脈數量稀少而且山體不高,最熟悉常見的河流都是徐徐緩緩地流淌在平坦的河岸之間,除了水體以及對其形成夾擊,幹燥得沒有懸念的土地之外,沒有第三種因素存在。

在印度,除了雨季之外的任何季節,河流的最大特色既不是水路,也不是河岸,而是將自身裸露呈現在堤岸之間那些鋪滿沙子或遍布卵石的大片土地。等你到達了某一座橫亙印度河流之上的橋梁入口處,這時候你可別指望能在滾滾車輪下看見流水,你預計將會看到的是沙子或者卵石,每年或許只有幾天乃至幾個星期時間淹沒在水中;當你快速行過百轉千回的淺水河床,你會對神——或者是女神的寬容而感到嘖嘖驚奇。神祇如此知足知止,其實如果有心,神祇完全可以予取予求。旁遮普的眾多河流以及位於信德的蘇庫爾水壩所攔截的印度河都那麽逆來順受,聽任人類粗魯莽撞地將河水導入人造水渠,按照人類的意志而非河流的本意來灌溉土地。不過,千萬要小心,對於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印度河流,也別過於想當然。如果你不研究其多種路線,遷就迎合其反復無常的性情,對其恭恭敬敬的話,簡而言之,假如你不把它當一回事,總有一天,它會怒火上躥,教訓你一頓——撕裂人造的堤圍,沖走攔河壩,用幾百英裏之外一路裹挾而來的泥沙淤塞住那些辛辛苦苦開鑿而成的溝渠。

印度的諸多河流啊,你們在我記憶之中縈繞不去。聖河恒河,你可記得否,我初次見你,確實是恰逢其時。我在你已經匯聚了北方一眾支流的巴特納上空匆匆俯瞰了你一眼,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後來才在你的水域登船上溯而遊,經過貝拿勒斯的眾多石階(2)。即便在貝拿勒斯這裏,你已經吞並了朱木拿河(3),流量增加了一倍,但不管是要淹沒所有的沙粒,還是要凈化你的人類崇拜者撒下的垃圾,你依然不夠洶湧澎湃(請原諒我褻瀆神明的言辭)。

宋河,我一想到你,就記起了比哈爾平原上你肆意橫穿而過的廣袤沙漠。我們悠然而行的火車,在從穆加爾薩賴到伽耶途中,耗時十分鐘才穿越那片黃色荒漠;不過,等火車開到你流動的活水區域,遲緩的車輪居然瞬間就行駛而過。布拉馬普特拉河擁有你數不清的回水和隨之產生的溪流,當我們在東巴基斯坦上空低飛盤旋之際,我在你的河面上數出了多少風帆啊!你看似一位慷慨仁慈的水上交通供應者,但那些踞守孟加拉濕軟的土地上每處略微隆起的地方抱團聚集的村莊,娓娓講述的卻是冰雪消融時節足以毀滅一切的洪水的故事。

哥達瓦裏河和吉斯德納河(4),我在同一個夜晚初見的你們倆——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水面一閃一閃地泛著銀灰色,在聽得到海浪濤聲的地方依然寬達數英裏。後來我又分別見過你們——見到你,吉斯德納河,是在納加爾朱納康達(5),你源源不斷地在石灰巖礁脈間流淌著,想起曾幾何時,你保衛了勝利城(6),使之免受伊斯蘭地區的侵襲,盡管如今不敬的土木工程師建造起大壩,不斷約束著你,控制著你。而你呢,哥達瓦裏河,我第二次見到你,是在你源遠流長的水道遙遠的上遊。在你的一側河岸邊上屹立著拜滕,古代安得拉的都城;我坐在樹下,目不轉睛地看著牛車和牛群、驢子以及行人在你氣勢磅礴的激流中涉水而過(徒步行走的過客中,只有山羊過不去)。於是我卷起褲腿,和其余的過客一起涉水過河,大腿以上部分都沒弄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