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印度的廟宇

無一“人類工程”曾經像、或者能像上天賜予的河流那樣,在印度歷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倘若次大陸沒有河流澆灌,就無法維系生命。因此,在印度神話和宗教儀式中,河流一直都被奉若神明;到了當今這樣觀念轉向世俗的時代,河流正被系統科學地開發用於灌溉,其重要性更是達到了空前的程度。總有一天,印度的每條河流都會為了滿足快速增長的灌溉渠網的需求而被排幹殆盡,印度水庫的蓄水能力會大到能夠容納得下整整一季全部的季風雨。不過,假如真到了那麽一天,大自然被取而代之的水道底下那空空如也的河床,將會見證河流對這個國家經久不衰的價值。

和印度的河流相比,廟宇是印度生活中出現較晚而且相對較為次要的新事物。這話聽起來語出驚人,畢竟次大陸上宗教向來近在咫尺;不過歷史證實了這一有悖常理的論斷。在人類文明最初的中心——伊拉克和埃及,廟宇儼然是城市的發端。廟宇中的神祇是得到灌溉的土地的主人;他的侍從成了土地的管理者;他們的大本營成了城市社區的核心。如今印度南方有些城市裏,廟宇占據著與之相同的中心且主導的位置。舉例而言,在吉登伯勒姆,城市方方正正地圍繞在呈正方形、有四座塔樓矗立的廟宇圍墻外面;在馬都拉,我聽說城市和廟宇也是這樣的關系。當我繞著吉登伯勒姆的廟宇漫步,凝視著寺廟圍地之外、閑置以待在年度節慶上列隊行進的巨型神祇花車時,我想象自己身在古代烏爾或者古巴比倫。或許巴比倫人已經影響了南印度的宗教建築(據悉在他們之前的蘇美爾文明,同印度河谷地的摩亨約-達羅和哈拉帕的古代文明已有交流)。南印度的神廟塔樓無疑均讓人聯想起巴比倫金字形塔廟(1)。不過,如果我們冒昧地將其定性為源自巴比倫,我們恐怕就會同印度考古學專家的意見相左。

根據目前考古學的學說,印度教寺廟的原型並非巴比倫的塔廟,而是佛教的窣堵波。考古學的理論眾說紛紜,令人困惑,但看來至少有一點是確鑿毫無爭議的,那就是:在印度,佛教是宗教建築的源頭。毀滅古印度文化的雅利安野蠻人大概只不過是在戶外露天崇拜他們的神祇。是佛教徒們設計出了印度土地上第一批實實在在的宗教建築的:稱作窣堵波的聖骨盒,用來盛放佛祖的遺物;還有稱作僧院的隱修院,用於安置那些遵循佛祖規誡、孜孜追求今生圓滿結局的僧侶們。早期的窣堵波是泥土堆成的圓冢,頂上一根飾有一系列傘形法輪的輪杆。當這一建築結構轉變為石質時,印度宗教建築便誕生了。

佛教徒養成了開山挖石、雕鑿壁巖橫向而入,從石窟中雕刻出窣堵波和僧院的習慣。在自孟買通往浦那途中,位於馬哈拉施特拉高原邊緣上的加爾利,你可以看到一部分石窟的代表之作。在埃洛拉,你則可以看到佛教石窟是如何被耆那教和印度教的石窟取而代之的;原來,在埃洛拉,三種宗教的信徒們開鑿出的石窟一一比肩並排,氣勢恢宏。

談到埃洛拉壯觀的印度教寺廟,其創造過程並非逐一堆壘石塊,而是逐步鑿去巖石,直到建築師腦海裏預想的樣子在單獨一塊巨石上呈現而出,對此我無需多言贅述。這一人類辛勤與智慧的精彩之作並不讓人感到陌生。不過,在馬德拉斯和本地治裏之間的科羅曼德爾海岸上,馬哈巴裏普拉姆的巖石鑿成的廟宇雖然時代更早、規模較小、式樣較簡單,但其實更有美感。實際上,印度寺廟的歷史就是不斷精細加工的過程。馬哈巴裏普拉姆開鑿於基督教紀元的公元7世紀,其理念之克制、線條之優美,幾近希臘的風格。但隨著一個個世紀過去,巖石鑿刻的廟宇高度不斷增加,最終變成一堆精雕細刻的石頭,美感卻逐漸淡去。年代最近、規模最大的代表,可以追溯到毗奢耶那伽羅帝國抵禦伊斯蘭教侵襲,為南方的印度教提供庇護所建造的城堡,彼時的裝飾已經大大蓋過了建築設計本身。

印度教廟宇作為藝術作品或許是失敗的,但卻以其磅礴氣勢,成功表現了稱頌自然這一生與死的偉大母親多麽慷慨大方的某種宗教上的情感。他們把我們從吉登伯勒姆帶到了康凱朱羅普拉姆。我們尚未抵達時,夜幕就已經降臨了,巨塔直聳入漆黑的夜空,神像在我們手電筒搖曳的光線照射下倏忽間明了又暗。正當我們沿著柱廊一路摸索著走向聖地中的聖地,刺耳的神廟唱誦之聲響了起來,長老為主座上的神明舉行宗教儀式。有那麽一刻,在黑暗和喧囂的雙重魅惑下,西方遊客竟能分享體會到崇拜印度教的信徒那種狂喜之情。片刻之後,在猶太意識上發生了動搖的十誡中的第二誡(2)又重新得以確立。但和印度教團契交流的那一刻卻可謂是醍醐灌頂,它使追尋者或多或少認識到了印度廟宇在印度生活中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