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印度的城堡

印度的河流和廟宇如今依然生機不減,而堡壘卻都已經廢棄不用了。進入以轟炸方式作戰的年代之後,論防禦位置,高踞的城堡還不如兔子洞來得有優勢。因此構築堡壘方面的研修可以不納入當今軍事學員的課程列表了。但舉世聞名的城堡可不容歷史學家忽略,因為直至昨日,自文明誕生以來一路流逝的五千年時間之中,城堡一直在創造著歷史。

在一馬平川的英國,堡壘聳立於險崖之上的風景並不多見。多數英國的城堡矗立在大地某個平緩的坡地上,要是換作大自然向人類堡壘建造者慷慨不吝地供給峰岬和懸崖的國度,這樣的坡地根本不會被當作修建堡壘的備選地點予以考慮。誠然,蘇格蘭有些不錯的選址,老早以前就已經派上用場了。不過,我看到愛丁堡城堡之前,就已經攀登過了羅馬城堡、古科林斯衛城和阿菲永卡拉希薩爾(1),而且我至今都還沒見過斯特靈城堡。在我看來,堡壘(arx,rocca,kastro,qal'ah(2))一向同地中海聯系在一起。在有堡壘的地方,我總是覺得親切自在,所以,當我在印度發現規模更大、更好的城堡時,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亂跳起來。

當年我初次遊走希臘,便給自己定下規矩,在旅途過程中,凡是地圖上標明的海拔低於1000米的任何城堡,我都要走遍。假如數字——比方說是973米,我會不辭周章再度爬上爬下,順帶說一下,還背負著登山帆布包和雨衣。我不作多想,使之成為我始終如一的工作準則。對於行萬裏路的歷史學家而言,這確實是一項極佳的習慣準則,因為堡壘的頂端往往具有開闊的視野,而且地理位置是歷史學家必須親眼目睹的一項關鍵內容,因為不管是照片還是等高線地圖都無法將其傳達出來。今年,當我人在印度,眼見雄偉壯觀的城堡接二連三地自地平線上拔地而起,我還不假思索地沿襲自己一以貫之的習慣,但很快印度就讓我領教到了人的體能稟賦多麽囿於局限,不足以一一落實他的雄心壯志。在希臘養成攀登城堡的習慣時,我年方23歲,而今我已67歲,況且還是在熱帶氣候中竭盡全力。假如我耗費的這44年時光能夠重新來過,那麽我原本是可以到達道拉塔巴德城堡頂端的,而不是在引人入勝的上坡路剛發端的城壕處,就慎重起見轉身折返了。不過,倘若在求知路上丟了性命,便毫無意義,畢竟人唯有努力保全性命,才能將知識派上用場。因此,小心謹慎行事才是正途,盡管對於年事已高但壯心不已的探尋者而言,小心謹慎這個詞語苦澀得難以下咽。

即便如此,我對登高望遠此生不變的愛好,在印度次大陸上也並非完全沒有得到滿足。我確實在戈爾孔達城堡爬過“情人階梯”,登上了除高踞城堡頂端宮殿的最高屋頂以外的所有地方。在圖格盧卡巴德城堡,我到達了最頂端,縱觀遠眺陰郁淒涼的景象,遠方新德裏和沙賈汗巴德的穹頂高聳其間,顯得格格不入。雖則我深感遺憾,克制住自己沒敢去爬顧特蔔塔(3),但我倒是乘坐電梯,上到了新建成的阿育王酒店最頂層,所觀覽到的視野同樣開闊至極。當然了,這麽做算是作弊,不過到我這歲數或許是合情合理的巧妙舉措;在瓜廖爾城堡,現代進程的浪潮將我席卷沖刷到了極致,一點選擇余地都沒有——默裏旅行指南(4)早已告訴我,借大象之力上山,是除了步行之外唯一的選擇。但如今沒人考慮去爬那彎彎曲曲、一路要穿行過接連五道城門的古老坡面了。現在一條平緩的坡道一眨眼就把你的轎車送上了山頂——快得你都來不及瀏覽刻在巖石上那些巨大的耆那教雕像,除非你運氣太好,恰逢尾隨在不慌不忙上山的牛車後面,從而放慢了腳步,得以優哉遊哉行進。

見到瓜廖爾城堡以後,叫人難以置信的是,大自然並非為了方便人類行事而故意替這一堡壘選址和塑形。此處的衛城足以令雅典衛城相形見絀,而且無需增加任何人為的築造:懸崖本身就是防禦工事,這一天然要塞的地理位置有利至此,竟能俯臨德幹高原和恒河谷地之間最關鍵的要道。在戈爾孔達城堡和圖格盧卡巴德城堡,大自然善盡其事,引得人類在險崖頂上建築城墻、壘起城垛。但在此地,正如在希臘那樣,大自然的起始和人類的收尾之間並無清晰明確的分界線。磚石結構仿佛以巖石為基底,從活生生的巖石上生長了起來。毫無疑問,圖格盧卡巴德城堡很快就將會被新德裏大量狀似匣盒的住宅公寓團團包圍。這些樓房已經層層疊疊,遍布於座座陵寢周圍,而陵寢全都各自莊重肅穆地在僻靜之處屹立了多少世紀;大批白色方塊還在浩浩蕩蕩地不斷前來。不過,哪怕在穆罕默德·圖格盧克的棄都(5)已經遭到圍攻之際,黑色的城墻依然屹立不倒。即便是對新德裏而言,圖格盧卡巴德城堡太過崎嶇、太過廣闊,委實難以占領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