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錫蘭(1)六日

用六天時間來遊覽一個國家?好吧,這取決於究竟是什麽國家。許多年前,我初次造訪南亞,在下船以後再度登船之前,只有區區六天時間得以踏勘印度次大陸。當時我從卡拉奇進入次大陸,再自孟買離開,一路上浮光掠影地遊覽了信德、焦特布爾和艾哈邁達巴德。那些短暫的見識體會固然極為寶貴,不過,到了這回我發現,當初對這一大片廣袤土地的所見所察實際上幾乎為零。即便就我目前的行程來說,兩個月自由支配的時間看來也完全不夠我用以了解占地球陸地表面如此龐大比重的這片土地。但是,從印度轉換到錫蘭,你待上的短短六天可以成為頗有收獲的一段時間,因為在錫蘭,你與之對抗的,不是無窮無盡的廣袤天地,而不過是個規模完全在可控範圍之內的島嶼。

你在錫蘭的任務還可以再減輕一點,假如你的興趣只是集中在島上幹燥少雨的這一側——錫蘭兩千年之久的歷史正是在這一側寫就,並且在當前這一章回的進程中被再次書寫。錫蘭的西南角總是雨水浸潤,歷史學家可以無視此處,因為在島上的人類活動中,這裏無甚價值,直到近來才出現了茶葉種植園和山間駐地(2)。在海拔最高、最受上流社會歡迎的那個山間駐地(名字我忘了),思鄉的蘇格蘭女人可以租住進紅磚墻藍瓦蓋的半獨立式的別墅,在那裏給保準能穿透厚厚三層英國織造的羊毛布料的蘇格蘭式霧靄凍得直刺入骨,並且以此為消遣,沉溺其中。這只是傳聞,我並未眼見,因為我沒覺得有什麽必要去探訪那些區域。畢竟,我可以在倫敦家裏享受大體上同樣的設施,而無須浪費時間耗費精力。

將我吸引到錫蘭來的,是兩本頗有分量的書:倫納德·伍爾夫的《叢林裏的村莊》和約翰·斯蒂爾的《叢林浪潮》。兩位作者都是公職人員,都被派往島上幹燥的一側,都描述了他們那些年歲裏日常工作過程中的見聞。自打我讀過這兩本書以來,就一直渴望看看作為書中景象的遙遠國度。現在,我終於一遂夙願,現實甚至已經超出了我非同小可的預期。

然而,我一開始差點未能如願;原來,著陸在位於島嶼北端的泰米爾城市賈夫納以後,我們才意識到可能會被種族沖突殃及而進退不得,那段時期,種族沖突往往會給前來尋根究底的旅行者的周詳計劃造成破壞。在錫蘭,人口多數由信奉佛教的僧伽羅人構成,但過去島上大量理想工作卻流向占據人口少數的信奉印度教的泰米爾人和信奉基督教的保加族(3)人手中,他們比周遭的僧伽羅人更有進取心,能夠融入現代世界的生活。如刺在肉的僧伽羅人發現了如何行使議會民主制下多數選民自然形成的權力以後,他們不禁要濫用權力了。僧伽羅政府部門已經頒布命令,錫蘭所有車牌必須標有僧伽羅語,作為少數族群的泰米爾人威脅要進行反擊,哪輛車遵守這項法令,他們就橫躺到車子前面去。我們別無選擇,要麽因為不遵守法令而束手就擒,要麽被一排臥倒在前的泰米爾人攔在路上。我們夜裏從賈夫納偷偷溜往埃勒芬特帕斯(4),總算大致離開泰米爾地區,借此逃脫了兩難境地。

錫蘭幹燥一側的叢林和尤卡坦的叢林很相像。草木郁郁蔥蔥,在幹旱時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叢林裏滿是飛禽走獸,叫人納悶它們得跋涉多遠才能喝上水。它們必然不折不扣全都是真正的漂泊者。黑臉猴繃緊豎起S形的尾巴,透過樹葉盯著路人,然後一路攀蕩到粗樹枝上的安全處。

只有等你到達了堤岸,才能了解這個國家:馬蹄狀的中央高原上峽谷呈扇形展開,古人在峽谷出口修建了長型堤壩。每段堤岸下方,過去曾是一片廣布稻田的綠洲,但後來連年的戰爭和無政府狀態使得這些偉大工程遭到毀壞,一時將農業和人口的中心轉移到了雨水澤被的西南方,不過如今又出現了返潮。堤岸正在得到修復,水庫再次蓄起水,稻田正重新開墾種植,農民又開拓起不久前還是野獸之地的區域。這項修復工作之新近,體現在奇異的死樹之林上——樹木被上漲的水淹死了,但還沒爛掉,依然遍布於修復翻新過的水庫裏。

如果你想要鳥瞰全景,那麽可以爬到錫吉裏耶頂端去——1500年前這個懸崖被一位國王改建為一座王宮堡壘,據記載,這位國王犯下過罪行,以至於終生害怕遭到暗殺。就算你沒有被懸崖斜坡上的蜜蜂蟄襲,爬上去也已經夠艱難的了,但花費這般體力是值得的;因為到了頂峰,你會驚奇地發現,自己儼然回到了錫蘭幹燥這一側繁華勢頭最盛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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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72年之前,斯裏蘭卡稱為錫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