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機可無,靈犀當有

我和作家柯雲路應出版社的要求,自北京始,取道南京、上海、杭州、武漢、西安簽名售書。歷時十四天。

我正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創作連續電視劇《同齡人》,十四天對我來說是極其寶貴的時間,不情願得很。而且,我一向認為,好的作家,只將自己認真耕耘的書稿經由出版社交付社會就是了,大可不必連自己也一並熱熱鬧鬧地交付出去,仿佛用自己給自己的書做廣告似的。但是時下,簽名售書不僅已成了一種時髦,簡直進而成了作家對出版社對書店以及對讀者的一種義務。既然已經是義務了,也就無論以什麽理由拒絕都會顯得不禮貌了,也就只有識時務而從之的份兒了……

我在南京簽名售書時,桌前曾一度擁擠,一中年婦女向我提出請求——“把我名字也寫上吧!”我看了她一眼說:“對不起,不寫了,我看後邊排了那麽多人!”她還想爭取,被後邊的人擠了開去……後來一本我已簽過了的書又擺在了我面前。我困惑地說:“這一本我不是簽過了麽!”它的主人說:“為了能請您簽上我的名字,我又排了一次隊。這總可以了吧?”我擡頭一看,是剛才那位婦女。我不忍再拒絕,問:“你叫什麽名字?”她說:“我叫林曉婷……”我問:“哪一個‘婷’字?”她說:“女字旁加一個街亭的亭……”直至我簽上了“林曉婷同志惠存”幾個字,她才心滿意足地持書而去……那一天我還碰到了中學時期教過我政治的一位女教師。她很激動,眼眶濕了。我也很激動,但又不可能和教師長談,只能囑咐書店的同志,將她買書的錢退給她,簽名活動後我交錢,我不願讓我的中學教師買我的書,我要贈她我的書……晚上,陪同我們的花城出版社的閻少卿同志交給了我一張字條。我展開看,只寫著這樣幾行字:

曉聲同志:多年不通信了。不知你一向可好。也不知你以前的病怎麽樣?得知您簽名售書的消息,我特別向單位請了一次假。我已有了自己的小窩兒,並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已經三歲了……祝您創作豐收!

林曉婷

倏地我想了起來——她是十年前很喜歡讀我的小說的一位讀者。當年她每讀我一篇小說都差不多要寫給我一封信。有時寫得很長。對於我寫得不好的小說,或雖不失為好小說但寫得不好的地方,指出得比批評家們還坦率,一矢中的。仿佛她是我寫作方面的一位嚴師……

一位作家能擁有這樣的一位讀者真是一種幸運。至今我對寫作絕不敢產生哪怕一點兒漫不經心,不能不承認因為我心中常有她那樣的讀者似乎時時要求著我……後來我們在南京見過一兩面,我是“高高在上”的講座者,她是普普通通的一名文學女青年,一名聽眾……再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從我的讀者中信中消失了……而十年後的今天,我們面對面的時刻,我竟“眈眈相視不識君”。

我好懊惱。

懊惱我沒能一眼便認出她,還要問她的名字是哪個“婷”……盡管那字條上留下了她單位的電話號碼,但斯時她的單位肯定已下班無人……第二天我一早便離開了南京,將那份懊惱以及內疚帶到了上海,帶到了杭州、武漢和西安,一直帶回了北京……當年的讀者來信我早已不保存了。實在地說我已忘了她的工作單位,只記得她是從醫的。我給南京電視台的朋友寫了封信,抄了她的電話號碼和我家的電話號碼。囑咐朋友替我多多問候她,並歡迎她有機會來北京時,到我家裏做客……

在西安,同樣是簽名案前擁擠的時刻,花城出版社的閻少卿同志擠入人墻,將一本書說——“先簽這一本,先簽這一本,一位殘疾女青年搖著輪椅來買你的書……”

爭先恐後塞到我面前的書,一本本地又從我面前移開了,使我得以先簽了那一本書……

倏忽間我想到——她從多遠的地方趕來購書呢?如果很遠,我是否應多給她一份滿足呢?為了能夠確實對得起她搖著輪椅車而來……

我放下筆對人們說:“請大家耐心略等一會兒,我要去看看那青年……”

人們默默從簽名案前閃開了。那一刹那我從人們臉讀到了兩個字是——理解。

我繞出櫃台走到了那坐在輪椅上,只能遠遠觀望簽名情形的文學女青年跟前。

她說:“謝謝你為我簽名。”

我說:“謝謝你買這一本書。”她在西安畫院工作,畫工筆花鳥畫……

我見她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主動說:“如果你高興的話,我們合一張影吧?”

她說:“我心裏正這麽想,可不好意思開口……”說著要從輪椅上站起來……”

我急忙扶她坐下,請一位記者替我們照了一張相。過後我悄悄囑咐那位記者:“不一定要寄給我,但是別忘了一定寄給她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