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茉莉

老友A君,將七十翁也;退休前任某出版社副總編。該社不大,在業內口碑頗佳;賴其慧眼識珠,推出過不少好書。

君乃善良長者,向以仁心處世待人,雖屬無神論者,對特蕾莎修女則敬若女神。他的兒女都在國外成家立業了,老伴也去世了,唯他一人留在北京,住出版社分給他的一幢建於20世紀80年代初的老樓的三居室內,九十幾平米,住得極滿足。自恃身體健康,未雇“阿姨”。終日讀書,寫隨筆、散文,鉤沉往事故人,活得倒也澹淡充實,幸福指數挺高。

幾年前,他的家曾是我們共同的二三好友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之處。在他書房,正面墻上懸掛特蕾莎修女大幅油畫像,他請一位畫家朋友為他畫的,以一方精美古樸的老硯謝之,所謂各得其所。畫像左右配掛條幅,乃君親筆所書特蕾莎修女生前常說的話:

“人們經常是不講道理的,反邏輯的和自以為是的;不管怎樣,都要原諒他們。”

“即使你將你最好的留給世界了,對世界可能也是微不足道的;但你還是要將最好的留下。”

他的書法在京城小有名氣,若別人求字,每以特蕾莎語錄相贈。

曾有人執意要其寫孔子語錄——多為官場中人。所謂“國學”在官場大熱後,執該意者尤多。

他卻每次都教導彼們:“孔子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特蕾莎修女是世界的,但也應是中國的。二者的思想都是可敬的,比起來,孔子家族從王權那兒所獲得好處太多太大了,簡直也可以用‘罄竹難書’來形容。而特蕾莎修女沒從任何利益集團那兒沽釣過任何好處,她是一位純粹地為世界上窮困的人們服務的人,她的一生更是不為任何個人利益竭誠努力的一生——還是寫她的話吧。”

倘對方堅持己見,他竟會放下筆,正色道:“要麽寫特蕾莎修女的話,要麽算了,只能請你原諒我駁了你的面子。”

有幾次我也在場,眼見他將對方搞得怪難堪的,待對方走後,忍不住勸他何必那麽認真?

他卻說:“我太討厭奉迎之風了,俗不可耐。”

他對自己的人生如此評價:“一件害人的事也沒做過,給人世間留下了幾本好書而已。”

A君稱得上是難得的好鄰居。那幢六層老樓沒電梯,一星期一次,他定期搞樓道衛生,二十幾年從未間斷,四季如常。他家住三樓,既不但每次從六樓認真掃到一樓,還用拖布拖。拖一遍,至少換三桶水,有時竟拖兩遍。他所住的那個單元,樓道總是幹幹凈凈的,樓梯扶手更是一塵不染。而另外四個單元的樓道,則臟得近乎垃圾樓的樓道了。那幢樓原本住著兩個事業單位的人家,老住戶或將房子賣了,或租出了,後搬入的人家都拒絕交每月一二十元的清掃費(從前每月十元,後來也不過每月二十元)。沒專人清掃,也不是每個單元都有一位他那樣的義務清掃工,自然就臟。臟得實在讓人看不下眼去的時候,由街道幹部強迫著,才一家出一個人來一次大掃除。也不是每家都肯出人,租房住的外地戶尤其不肯出人,在那種時候每鎖上門,全家大小遛彎兒去了,等大掃除過後再回家。反正都不是老戶,即使住對門同時開門見著了也不說一句話,便根本都不在乎給對方留下怎樣的印象。或許,還都想給對方留下這麽一種印象——別惹我啊,我不是好惹的,我是草民我怕誰?幾次大掃除後,出人的人家就很生不出人的人家的氣,見著了不拿好眼色瞪對方。對方也還以冷眼,意思是——我家門檻以外的衛生關我什麽事?下次我家還沒人,你管得著嗎?氣死你!仿佛,要證明自己正是那種不管自己怎樣,別人那都必須包容自己的人。結果便是,互相嫌惡。這使街道幹部們很頭疼、很無奈,因為有關方面經常檢查社區衛生。怕受批評,後來幹脆由街道出一筆錢,每兩個月雇人打掃一次那幢樓的樓道。雖然如此,A君仍充當著義務清掃工,他難以忍受兩個月才打掃一次的樓道的衛生狀況。

某日我去他家,恰見他在拖樓道,也恰見一對青年男女自上層樓下來,都往樓梯上吐瓜子皮。

我說:“年輕人,憐憫一點兒老同志行不行?快七十歲的人了,拖一次樓道不容易……”

不待我的話說完,男青年頂了我一句:“有人逼他做了嗎?”

我再說不出話來,一對年輕人冷面而過。

A君卻責備我:“你多余說那麽幾句,他們是租房住的,房租又漲了,他們壓力大,應該像特蕾莎修女說的,原諒他們。”

進了他家,各自坐下,他又說:“單元門一關,我就當我們這個單元的人家都屬於一個大家庭。不管買下了房子的,租住的,主要家庭成員都是忙人、累人、有壓力的人。就我是閑人,也沒什麽壓力,搞搞樓道公共衛生這種事由我來做責無旁貸,全當健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