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意識形態:世俗界

(邊沁先生)練習著將木頭器具放在車床裏旋,他以為也能用這種方法來改造一個人。他對詩歌無甚愛好,幾乎不能從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吸取任何教益。蒸汽使他的房子變得溫暖而明亮。他是那種偏愛人工制品勝於自然產物,並認為人類智慧無所不能的人。他極為輕蔑戶外景色,輕蔑綠色的田野和樹林,並且永遠以功利性來度量所有事物。

——黑茲利特(W. Hazlitt),《這個時代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 ,1825)

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使用暴力全盤推翻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馬克思和恩格斯《共產黨宣言》(18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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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1789—1848年的世界而言,其意識形態的數量榮銜仍應授予宗教界;而質量寶座,則應歸於世俗界。除了極少數例外,在本書所論時期,所有具分量的思想家,不管他們私人的宗教信仰為何,他們所使用的都是世俗語言。有關他們的思考內容(以及普通人未經自覺思考卻視為理所當然的內容),大部分將在下面的科學和藝術專章中加以探討。在本章中,我們將集中討論雙元革命所帶來的最主要論題:社會的本質,以及它正在走和應該走的道路。對於這個關鍵問題有兩大分歧意見:其一是對當前的世界走向表示認同者,其二則是不表認同者;換言之,亦即相信進步者和不相信進步者。因為,在某種意義上,當時只有一種具有主流意義的世界觀,而無數的其他觀點,不管其優點為何,基本上都只具有消極的批判意義:批判那種在18世紀大獲全勝的、理性的、人道的“啟蒙運動”。啟蒙運動的捍衛者堅信,人類歷史是上升的,而不是下降的,也不是水平式波浪起伏的。他們能夠觀察到人類的科學知識和對自然的技術控制日益增進。他們相信人類社會和個人發展都同樣能夠運用理性而臻於至善,而且這樣的發展注定會由歷史完成。對於上述論點,資產階級自由人士和無產階級社會革命分子的立場是相同的。

直到1789年,對於這種進步意識最有力、最先進的表達方式,當推古典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事實上,其基本體系在17和18世紀已經詳細闡明,不屬於本卷的討論範圍。那是一種狹隘、清晰而且鋒利的哲學,其最完美的倡導人,如我們所料,都出現在法國和英國。

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是嚴格的理性主義,同時也是世俗的,也就是說,在原則上它確信人類有能力用理性來理解所有事物並解決一切問題,確信非理性的行為和制度(其中包括傳統主義和一切非理性的宗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昏暗不明,而無法給人以啟發。在哲學上,它傾向唯物主義或經驗主義,這與它作為一種從科學(在這裏主要是指17世紀科學革命中的數學和物理學)中汲取力量和方法的意識形態,極為相稱。它對於世界和人類的一般看法體現出深刻的個人主義,這種個人主義主要是基於中產階級的內省或其行為觀察,而不是它所宣稱的先驗原則;並以一種心理學(盡管這個詞在1789年時仍不存在)的方式表現出來,這種所謂的“聯想式”心理學派,是17世紀機械論的呼應者。

簡而言之,對於古典自由主義來說,人類世界是由具有某些內在熱情和驅力的獨立個體所構成的,每個個體的首要目的便是尋求最大限度的滿足,而將其不滿降至最低,在這一點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1] 同時,每個個體也都會“與生俱來地”認為其欲望沖動應該是沒有限制而且不容幹涉的。換言之,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地”擁有其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如同美國《獨立宣言》所指出的那樣,盡管最講究邏輯的自由思想家寧可不把這一點放進“天賦權利”之中。在追求這種自我利益的過程中,每個處於無政府狀態下的平等競爭者,發現他無可避免地會與其他個體建立某些聯系,而且這種聯系經常是有利的,這套復雜的安排(常用“契約”這個坦率的商業術語來表述)遂構成了社會以及社會群體或政治群體。當然,這類安排和聯系,意味著與生俱來的那種毫無限制而且隨心所欲的自由將有某種程度的減少,而政治的任務之一,便是要把對自由的這種幹預降低到實際可行的最低限度。也許除了諸如父母和子女這類不可能再縮小的群體之外,古典自由主義的“人”(其文學上的象征是魯濱遜),只有在大量共存這一點上才是一種社會動物。社會目標因而也就是個人目標的總和。幸福(這個詞為其定義者所帶來的麻煩與其追求者一樣多)是每個個體的至上目標;“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顯然就是社會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