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藍靛廠幾代回民之後金寶琴口述

第一次

時 間:2002年9月22日

地 點:北京某魚池

訪談者:定宜莊

第二次

時 間:2003年6月3日

地 點:北京某中學辦公室

訪談者:同上

[訪談者按]金寶琴女士,回族,北京西郊藍靛廠人,現為北京某中學的食堂管理員。

本篇與上篇一樣,被訪者都是出生於藍靛廠的人,不同的是,前面那位胡福貞女士是藍靛廠外火器營的旗人後代,而這裏的金女士,則是同樣世世代代生活於這裏,卻較少引起人們注意的回民。回族人眼裏的藍靛廠、回族人眼裏的火器營滿族官兵是什麽樣子,更是在藍靛廠做田野研究的諸多學者幾乎沒有注意過的角度。

我在《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的“外城編”中說過,回族是在北京居住時間最長、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之一。清朝中期以後從山東等地遷移來京的回民,無論人數之眾和在京城造成的影響,都尤其不可輕視。回民大多以經商為生,所以在八旗屯聚重兵的地方,往往很快就會形成回族的聚居點,滿回兩個民族這種共依共存的現象,理應成為民族關系史的重要研究課題,可惜尚未引起人們的興趣。

我與金女士幾次交談,最深入的有兩次,這篇訪談錄主要就是根據這兩次訪談的錄音整理而成的。其中最令我感興趣的,一是她家庭中幾代女性的生活經歷,一是她父親的幾番奮鬥,還有,就是最後一節中,她充滿依戀和傷感敘述的藍靛廠居民的生活以及拆遷帶給他們的傷害。

金女士與我年齡相仿,同是“五星紅旗下長大”的一代,卻有著與我、與我的知青同伴們迥異的成長環境和生活經歷。她的知識和人生智慧似乎源於與我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系統,這個系統中,包括了她祖輩相傳的豐富、生動、鮮活的人生經驗,其中當然有些是她的民族特有的感受與傳統,這一切在我的成長經歷和我自幼接受的一元化的知識系統中,早就被斬斷了,注141我對這一切不僅冷漠生疏,甚至根本不知其存在,我的精神世界也因此而變得貧乏單調了很多,這是我從對她的訪談中感受最深的一點。

我第一次與金女士交談時,藍靛廠的拆遷剛剛開始,她與我說過這樣一段充滿感情的話:

在我記憶裏,我爺爺一輩子修清真寺,清真寺那碑文裏有他的名字。注142我心裏願意它留下,給有信仰的人一個禮拜和說真話的地方。現在回遷的很多人不願離開這塊土,因為不管哪個老人走的時候,他會由那兒走。我是藍靛廠幾代回民的後人,這是我最想說的事情,是我的一個心願。

為在長河岸邊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滿族和回族父老留住這段回憶,也是我的心願。

1.我們家的人喜歡敘說

金寶琴(以下簡稱金):我們一直就是回民,祖籍是山東,山東省濟南市濟陽縣小營子。我們那個地方一溜18個營子,一個叫梁家口,一個叫馬營子,還有一個小營子,還有一個什麽,多少個營守著這塊地方,這都是我們回民。注143我們這兒地不好,就是鹽堿地,地都能長霜,不結東西。但是特別好的一種東西就是棗,那棗長得像饅頭那麽大,就叫饅頭棗,抽巴了幹了都這麽大。只要這個棗快熟了,你一掰開,它都拉黏兒,就那麽甜。那邊人窮啊,棗就是他們的食糧,由老家能帶來的東西也是棗,它就出這個,別的沒有。拿秫秸插成棗排,插成像小兔子樣,插到房柁子的檁條子上,這樣一是避免老鼠吃,第二不讓它再捂了壞了,特別有意思。

定:您回過老家嗎?

金:我頭年五一去了。我高低去了。因為我老爺爺他一直跑買賣,至死沒回去。他死的時候把屍留到北京了,埋在三裏河,三裏河過去有我們家的墳地。

我們家是我老爺爺那輩來到北京的。我老爺爺叫金世田。他是莊戶人家,不是大地主。他的第一個媳婦就生下一個兒子,因為小時候沒有人太好照顧他,那個兒子有點瘸。後來這個老奶奶就去世了。到我爺爺的母親就是續弦。不是一個沒死就又娶一個,不是。(續弦的這個)老奶奶來了以後生的第一胎是個女孩兒,女兒好像是長得挺好的,她就不太疼前邊那個兒子,可是這個是老爺爺他自個兒的兒子啊,他待見,他說:“別看你生了一個,你10個桃花女也不換我那扁腳兒。”他始終對他的兒子挺好的。就沒把他那兒子帶到北京來,一直擱到山東,這叫隔母不隔山。

所以我老奶奶她就求真主,她說我托付為主的,讓我生一個兒子,他打我我都認。結果第二個真生了我爺爺了。我老爺爺就帶著我爺爺和老奶奶,就是我爺爺的媽媽來到北京,老家擱了一個大爺爺。來到這兒以後,把我那個姑奶奶,就是我爺爺的姐姐,最後就給到北京了,給了北京西城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