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盛唐之音(第4/7頁)

與唐詩一樣,唐代書法的發展也經歷了一個過程。初唐的書法,就極漂亮。由於皇室(如太宗)宮廷的大力提倡,其風度體貌如同上述從齊梁宮體擺脫出來的詩歌一樣,以一種欣欣向榮的新姿態展現出來。馮(承素)虞(世南)[圖版38]、褚(遂良)、陸(柬之)和多種蘭亭摹本,是這一時期書法美的典型。那麽輕盈華美、婀娜多姿、風流敏麗,到今天仍然不失為優美的範本。它們與劉、張、四傑的詩歌氣質風神恰好一致,鮮明地共同具有著那個時代的審美理想、趣味標準和藝術要求。王羲之的真實面目究竟如何,蘭亭真偽應是怎樣,仍然可以作進一步的探索研究。但蘭亭在唐初如此名高和風行,像馮、虞、褚的眾多摹本,像陸柬之的文賦效顰,似有更多理由把傳世蘭亭作為初唐美學風貌的造型代表,正如把劉(希夷)張(若虛)作為初唐詩的代表一樣。像虞、歐、褚、陸諸人,或娟嬋春媚,雲霧輕籠,或高謝風塵,精神灑落,這不正是《春江花月夜》那種“當時年少春衫薄”式的風流、瀟灑和亭亭玉立麽?

走向盛唐就不同了。孫過庭《書譜》中雖仍遵初唐傳統揚右軍而抑大令,但他提出“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馳騖沿革,物理常然”,以歷史變化觀點,強調“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隨其性欲,便以為姿”,明確把書法作為抒情達性的藝術手段,自覺強調書法作為表情藝術的特性,並將這一點提到與詩歌並行,與自然同美的理論高度:“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這就與詩中的陳子昂一樣,當然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它就像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以巨大的歷史責任感,召喚著盛唐詩歌的到來一樣,孫過庭這一抒情哲理的提出,也預示盛唐書法中浪漫主義高峰的到來。以張旭、懷素[圖版39]為代表的草書和狂草,如同李白詩的無所拘束而皆中繩墨一樣,它們流走快速,連字連筆,一派飛動、“迅疾駭人”,把悲歡情感極為痛快淋漓地傾注在筆墨之間。並非偶然,“詩仙”李白與“草聖”張旭齊名。韓愈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表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送高閑上人序》)不只是張旭狂草,這是當時整個書法的時代風貌。《宣和書譜》便說賀知章“草隸佳處,機會與造化爭衡,非人工可到”。一切都是浪漫的,創造的,天才的,一切再現都化為表現,一切模擬都變為抒情,一切自然、世事的物質存在都變而為動蕩情感的發展行程……。然而,這不正是音樂麽?是的,盛唐詩歌和書法其審美實質和藝術核心是一種音樂性的美。

盛唐本來就是一個音樂高潮。當時傳入的各種異國曲調和樂器,如龜茲樂、天竺樂、西涼樂、高昌樂等等,溶合傳統的“雅樂”“古樂”,出現了許多新創造。從宮廷到市井,從中原到邊疆,從太宗的“秦王破陣”到玄宗的“霓裳羽衣”,從急驟強烈的跳動到徐歌慢舞的輕盈……,正是那個時代的社會氛圍和文化心理的寫照。“自破陣舞以下,皆擂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聲震百裏,動蕩山嶽”,“惟慶善樂獨用西涼樂,最為閑雅”,或武或文,或豪壯或優雅,正如當時的邊塞詩派和田園詩派一樣。這些音樂歌舞都不再是禮儀性的典重主調,而是世俗性的歡快心音。

正是這種音樂性的表現力量滲透了盛唐各藝術部類,成為它的美的魂靈,故統稱之曰盛唐之音,宜矣。內容前面已說,就是形式,也由這個靈魂支配和決定。絕句和七古樂府所以在盛唐最稱橫唱,道理也在這裏。它們是能入樂譜,為大家所傳唱的形式。“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髙髙秋月照長城。”詩與歌、琵琶、樂器是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新聲、音樂是它的形式,絕句、七古是它的內容;或者反過來說也行,絕句、七言是形式,音樂、抒情是它的內容。總之,它們是緊相聯系在一起的。當時人說,“宮掖所傳,梨園子弟所歌,旗亭所唱,邊將所進,率當時名士所為絕句。”王江陵三人旗亭唱詩的傳說等等,無不清楚地證實了這一點。後人說,“三百篇亡,而後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後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後以唐絕句為樂府。”(王世貞:《曲藻》)五古從漢魏起,到唐代實已基本做完;五律則自初唐燕、許搞定形化以來,成為終唐之世的考試體裁、正統格式;七律要到杜甫才真正成熟,到宋以後才大流行,所有這些形式都基本是文學的,而不是音樂的。只有“入俗”的絕句和尚未定形的七言(即其中夾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等等)才是當時在整個社會中最為流行而可歌可唱的主要藝術形式,它也是盛唐之音的主要文學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