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

(一)悲慘世界

宗教是異常復雜的現象。它作為鴉片煙,蒙蔽麻痹人們於虛幻幸福之中;但廣大人民在一定歷史時期中如醉如狂吸食它,又經常是對現實苦難的抗議或逃避。宗教藝術也是這樣。一般說來,宗教藝術首先是特定時代階級的宗教宣傳品,它們是信仰、崇拜,而不是單純觀賞的對象。它們的美的理想和審美形式是為其宗教內容服務的。中國古代留傳下來的主要是佛教石窟藝術。佛教在中國廣泛傳播流行,並成為門閥地主階級的意識形態,在整個社會占據統治地位,是在頻繁戰亂的南北朝。北魏與南梁先後正式宣布或恢復或定為國教,是這種統治的法律標志。它歷經隋唐,達到極盛時期,產生出中國化的禪宗教派而走向衰亡。它幾乎與門閥士族地主階級同命運,共始終。它的石窟藝術也隨著這種時代的變遷、階級的升降和現實生活的發展而變化發展,以自己的形象方式反映了中國民族由接受佛教而改造消化它,而最終擺脫它。清醒的理性主義、歷史主義的華夏傳統終於戰勝了反理性的神秘迷狂,這是一個重要而深刻的思想意識的行程。所以,盡管同樣是碩大無朋的佛象身軀,同樣是五彩繽紛的壁畫圖景,它的人世內容卻並不相同。如以敦煌壁畫為主要例證,可以明顯看出,北魏、隋、唐(初、盛、中、晚)、五代、宋這些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神的世界。不但題材、主題不同,而且面貌、風度也異。宗教畢竟只是現實的麻藥,天上到底仍是人間的折射。下面粗分為(甲)魏、(乙)唐前期和(丙)唐後期、五代及宋三個時期和類型來談。

無論是雲崗、敦煌、麥積山,中國石窟藝術最早要推北魏洞窟,印度傳來的佛傳、佛本生等印度題材占據了這些洞窟的壁畫畫面。其中,以割肉貿鴿、舍身飼虎、須達拏好善樂施和五百強盜剜目故事等最為普遍。

割肉貿鴿故事即所謂“屍毗王本生”。“屍毗王者,今佛身是也”,即釋迦牟尼成佛前經歷過許多生世中的一個。這故事是說,一只小鴿為餓鷹追逐,逃匿到屍毗王懷中求救,屍毗王對鷹說,你不要吃這小鴿。鷹說,我不吃鮮肉就要餓死。你為何不憐惜我呢?屍毗王於是用一杆秤一端是鴿,一端放同等重量的從自己腿上割下來的鮮肉,用自己的血肉來換下鴿子的生命。但是很奇怪,把整個股肉、臂肉都割盡了,也仍沒小鴿重。屍毗王竭盡全部氣力把整個自己投在秤盤上,即以自己的生命和一切來作抵償。結果大地震動,鷹、鴿不見,原來這是神來試探他的,如是雲雲。一般壁畫中貿鴿故事所選擇的場面,大多是割肉的景象[圖版28]:所謂佛前生的屍毗王盤腿端坐,身軀髙大,頭微側,目下視,安詳鎮定,無所畏懼,決心用自己的血肉來換下鴿子的生命。他一手擡舉胸前,另手手心站著被餓鷹追逐而向他求救的小鴿。下面則是矮小而滿臉兇狠的劊子手在割腿肉,鮮血淋漓。周圍配以各色表情人物,或恐懼、或哀傷、或感嘆。飄逸流動的菩薩飛舞在旁,像音樂和聲般地以流暢而強烈的音響襯托出這莊嚴的主題。整個畫面企圖在肉體的極端痛苦中突出心靈的平靜和崇高。

“舍身飼虎”是佛的另一本生故事,說的是摩訶國有三位王子同行出遊,在一座山巖下看見七只初生的小虎,圍繞著奄奄欲斃的、餓瘦了的母虎。最小的王子發願犧牲自己以救餓虎。他把兩位哥哥催回去後,就投身虎口。但這虎竟沒氣力去吃他。他於是從自己身上刺出血來,又從高巖跳下,墜身虎旁。餓虎舐食王子流出的血後,恢復了氣力,便把王子吃了,只剩下一堆骨頭和毛發。當兩位哥哥回來找他時,只看到這堆殘骸與血漬,於是悲哭告知國王父母,在該處建立了一座寶塔。如此等等。

壁畫以單幅或長幅連環場景[圖版29],表現它的各個環節:山巖下七只初生小虎環繞著奄奄欲斃、餓極了的母虎,小王子從高巖跳下墜身虎旁,餓虎舐食王子,父母悲泣,建立寶塔,等等。其中最突出的是飼虎的畫面。故事和場景比割肉貿鴿更為陰森淒厲,意圖正是要在這愈發悲慘的苦難中來托出靈魂的善良與美麗。

其實,老虎又有甚麽可憐惜的呢?也硬要自願付出生命和一切,那就不必說人世間的一般犧牲了。連所謂王子、國王都如此“自我犧牲”,那就不必說一般的老百姓了。這是統治者的自我慰安和欺騙,又是他們撒向人間的鴉片和麻藥。它是一種地道的反理性的宗教迷狂,其藝術音調是激昂、狂熱、緊張、粗獷的。我們今天在這早已褪掉顏色、失去本來面目的壁畫圖像中,從這依稀可辨的大體輪廓中,仍可以感受到那種帶有刺激性的熱烈迷狂的氣氛和情調:山村野外的荒涼環境,活躍飄動的人獸形象,奔馳放肆的線條旋律,運動型的形體姿態……,成功地渲染和烘托出了這些迷狂的藝術主題和題材,它構成了北魏壁畫的基本美學特征。黑格爾論歐洲中世紀宗教藝術時曾說,這是把苦痛和對於苦痛的意識和感覺當作真正的目的,在苦痛中愈意識到所舍棄的東西的價值和自己對它們的喜愛,愈長久不息地觀看自己的這種舍棄,便愈發感受到把這種考驗強加給自己身上的心靈的豐富。(見黑格爾:《美學》第2卷)。黑格爾的論述完全適合這裏。